说实话,那些大臣口中的军国政事,夏月白有一半都没听懂。然而,光她听懂的另一半,已经让她觉得筋疲力尽了。
越来越同情身为法老的图萨西塔,只比自己大了五岁,这般如花似锦的大好青春,全部奉献给了永无止尽的国事和枯燥乏味的邻邦外交。
尼罗河泛滥的防汛……
下游地区因为河水泛滥,暂时迁移到中游的人口安置……
新年和祭祀的各种筹备……
上游某个记不得名字的城市出现了奴隶暴乱……
金字塔的修复因石材短缺需要暂停……
修缮帝王谷的经费出现错误……
西奈半岛遭遇风暴道路损毁……
军队重新调整之后的部署安排……
当然,也少不了利比亚的局势,这个紧邻三角洲地区的国家,日渐猖狂的侵扰举动,给埃及边境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威胁。
这些事,都是夏月白能听懂的。
事无巨细,图萨西塔都会仔细地聆听大臣的汇报。
偶尔,从纸上的象形文字抬眼看向王座上的人,只见那双深棕色的眼淡漠地注视着窗外,总以为这位女王是不是已经走神了,可是下一刻,图萨西塔就会抛出一个犀利的问题,明显让大臣应答的措手不及。
但是,大部分时候她都很安静,或望向窗外,或低头沉思,或是玩着手上的戒指,那道被宽大的王座映衬得有些消瘦的白色身影,却浸透了收放自如的稳健气势,就算只是一言不发地坐着,空气中因她的沉默而弥漫的紧张气氛,也未曾减少分毫。
大臣们全部汇报完毕,图萨西塔会将全部事情一一解析,逐个解决,继而在择派大臣分工执行。
心里有点嫉妒,能将几十件事情全部印在脑中的记忆力,继而在短时间内做出决策的反应力,那种将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流畅感,这些都是很多人穷极一生学不来的天赋。
或许,这就是普通人与王者的区别所在,这些君王除了顶着神之子的光环,更加拥有了平凡人遥不可及的头脑和能力,还有一颗将天下运筹帷幄的……帝王之心。
再一次,对历史产生了质疑……那位史料记载的个性残暴,治国铁腕的图萨西塔,真的就是眼前这个擒着浅笑斜倚夏风的女子吗?
的确,她的脾气是不太好,个性也乖张了一些。可是,与残暴血腥完全搭不上边,如果非要与历史中的人物扯上一丁点关系,除了她们都是埃及的女王以外,夏月白真的找不到任何的相似处。
“王,耶布安王子虽然已经带着十万大军从巴比伦出发,但是十万人长途跋涉从两河而来,最少也需要两个月的时间。目前三角洲的形势多变,利比亚三天两头在边境制造事端,边境的贸易受到很大的影响,臣恳请王下令出兵利比亚。”提出意见的是巴哈里的长子塞普,夏月白记得他刚刚订婚不久,未婚妻是霍克提莫斯的漂亮妹妹。
双肘撑着王座的扶手,十指相抵,食指的指尖相互敲击,无声的节奏引来所有的视线,焦虑的,等待的,猜测的,还有透着冷眼旁观的,藏在这些位高权重的朝臣眼底的目光,除了对于塞普提议出兵的关心,更有一些诡秘莫测的古怪东西。
一千个人,一千个心,猜不透摸不清的,永远只有藏在皮肉之下的人心。
夏月白不禁也在心中猜测,图萨西塔到底会不会答应出兵的要求。
答应了,十万巴比伦战士未到,单靠三角洲地区的现有兵力,对付利比亚不成问题,但是据自己听到的情况,利比亚人联合了叙利亚残余部队,这让埃及在人数上显出弱势,在利比亚与叙利亚一左一右的夹攻下,这是一场结果无法预料的硬仗。
不答应,任由利比亚人继续骚扰埃及边境,受损失的除了贸易交流,还有居住在边境的平民百姓,以图萨西塔倔强的个性,她绝对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每逢泛滥期,三角洲地区的平民会大举迁移至中游,他们没有完成迁途之前,不能出兵。”指尖仍然在规律的节奏中摆动,她扫视着自己的朝臣,视线最后落在塞普的身上。
向后一靠,侍女上前为她送上酒,手刚碰到酒杯,突地一顿,睨向殿内一角埋头书写的瘦小人影。牵起嘴角,挥了挥手,让侍女带着酒杯退下。“巴哈里,传令给三角洲所有城池的执政官,提前开始迁移工作,不要等尼罗河泛滥了,现在就开始疏散下游的居民。”
“是,臣立刻去办。”
“王,臣想去西奈,臣做为第三军团的统帅,理应与部下同守阵地,以防叙利亚的残余王族意图不轨。”马里埃上前,躬身。
挑眉,笑。眼角瞥见夏月白听见马里埃的话,猛地抬起头,一丝欣然微笑跳上她不会隐藏表情的脸,看来她真的急于摆脱马里埃的保护。“有你的副将在三角洲,你不用去了,等迁移的平民到了,有你忙的。”
皱眉,喉咙紧了紧,无奈应下。“是。”
尽管两人之间隔了十几米的距离,图萨西塔还是从夏月白陡然垮下肩膀的刹那,听见她一丝微不可闻的失望叹息。
向王座瞪了一眼,郁闷不满的漆黑眸子正好撞上狡黠挑衅的棕色眼睛,两簇互不相让的目光在凉爽的风中相遇纠缠,隔着灿烂的光线直视着彼此的眼底,软香淡熏的暧昧空气中隐隐抖落一丝对峙的僵硬气息。
只是片刻,当图萨西塔调开视线的同时,拿起桌上的卷宗,低下头,将精美的卷轴展开,微蹙双眉静静地看着手里的羊皮纸。
气愤,夏月白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位法老是故意不让马里埃离开底比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反正给自己无聊的宫廷生活添堵肯定包含其中。
“阿尔尼斯有消息吗?”没有抬头,她的目光游移在羊皮纸,轻声问。
“还没有殿下的消息。”巴哈里回答。
“他好久没回来了,需要准备什么,你们要提前做好,别让我们这位大祭司挑出毛病,嗯?”
众人一起行礼,应声。“是,请王放心。”
“如果没有事,就退下吧。”合上卷轴,眼睛淡淡扫过众人,身体向后倚去,发丝从肩膀散开落在前臂,又沿着黄金手环如水一般无声地滑落椅边。
“是。”跪下,深俯扣拜,弯腰依次倒退着朝南苑的大门退去,衣角摩擦的沙沙声,很快就消失在金色的门边。
“抄完没有?”跷起腿,手肘支着椅子扶手,单手撑着下巴,棕眸望向窗外,好像是在对窗外的阳光讲话。
没有抬头,不悦的声音从脸边传来。“快了。”
“把抄好的拿来给我看看。”讲了一个上午的话,口干舌燥,桌上的杯里是清水,拿起喝了一口,令人厌倦的味道。
放下笔,从旁边拿起上午辛苦抄录出来的文书,绕过桌子走到图萨西塔的身旁,将一沓纸莎草纸递给她,见她放下手中的杯子。稍许的讶然,精巧的金杯里竟然荡漾着一涟……清水。
真是意外,这个整天酒不离手的女王,居然改性了。
“如果让你做书吏官,埃及就麻烦了。”
“又错了?哪里?”每抄完一页,自己都会仔细核查一遍,应该不会出错的。
“没抄错,是字,太难看。”
“图萨西塔,我才学了三天而已,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别这么挑剔行不行?给我!”伸手从她手中夺回自己奋斗了一个上午的成绩,握着几张纸在桌上掇理整齐,小心地掸了掸,对自己的笔迹看了又看,挺漂亮的,满意地笑了。
对夏月白自赏自爱的神情,图萨西塔没有在说打击的话,她铺开一张地图,垂下眼,静静地思忖。
歪着头,打量绘制精美的地图,以自己浅显的文字知识,夏月白认出这是尼罗河的全景图,两岸写着许多城市的名字,还标注着一些不知道是意思的文字。
“为什么尼罗河泛滥了,平民就会迁移来中游呢?丢下自己的家园几个月不管,像逃荒一样。”一直对这个不太明白,尼罗河只是定期泛滥四个月,淹没的只有地势较低的田地,并非他们的房子,为什么不待在家里等待河水退去,反而要举家迁来中游。
深棕色的眸子顺着蜿蜒的尼罗河一路向下,指尖跟着目光一同落在那片呈三角形的开拓地带,修长的指漫无目地的在那里画起圈。“不是逃荒,是季节性的生存规律。河水会淹没三角洲的大片土地,与其在家中空等河水褪去,不如到中游的城市寻找赚钱的机会。尤其是在底比斯,这些机会很多,他们干嘛不利用空闲的几个月来这里碰碰运气呢。”
“会来多少人?”蓦然明了,与北漂一族类似,希望在机遇更大的广阔空间淘一桶金。
“三十万左右。”
讶异,瞠目结舌。这个数字的人口,在几千年前的古代实在太可观了。“这么多人!虽然底比斯很大,也很难容下突然多出的几十万人吧?要怎么安置他们呢?”
“不会全部进城,除去到附近几个城市的几万人,剩下的平民会分流住进城外的各个工地里,有很多正在修建的神庙、城外行宫,还有一直在修缮的帝王谷都需要人手,那些地方都可以提供住所。”扬眉,指了指底比斯周围的几个地方,河水年年泛滥,平民年年迁来,应对的方法都是现成的,只需提前做好准备工作,一切就能井然有序的进行。
“帝王谷……”蹙眉,轻吟一声。
“嗯,你应该听说过。”
“听说过。”埋葬了历代法老的地方,一座倚谷而建的庞大王陵,现代关于古埃及的重大考古发现,大多发掘于此。
“想去看一看?”
摇了摇头,心里略微纠结,好奇心驱使夏月白很想去见识一下。但是,不知为何内心又在极力抗拒这种好奇心,没由来的。“……不。”
“如果还想出宫玩,就趁这几天去吧,等平民迁移过来,底比斯就被挤满了。”侧目,夏月白忽然而来的安静有种突兀感,她低眉沉思的脸上隐约流露出一丝闪避不及的混乱。
图萨西塔也不想深究她在纠结什么,好意提醒一句,她又低下头,看着地图不语。
“知道了。”突然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了,心情阴沉沉地,眼前总是浮现在博物馆看见的那具属于图萨西塔的黄金棺。
耀眼华丽的棺材,承载着死亡,却又凌驾于真正的死亡之上……
“图萨西塔。”
“嗯?”没抬头,她只是轻应一声,注意力仍然在那幅画工精美的地图上。
绞着自己的裙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同样小心谨慎的还有她看向图萨西塔的眼神。“所有的法老死后,都会葬在帝王谷吗?”
漫不经心地点头,祖制于此,就算是法老也无法在死后另寻其他的墓地。
一座帝王谷,绵延帝王冢,每一位法老生前都要竭尽全力保护的地方,因为那里不仅仅葬着自己的先辈,更将是自己死后的神圣归所。
“如果真对那里感兴趣,找时间让马里埃陪你去一趟。”从手边的卷轴里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平铺在地图上。
沉吟不决,不想告诉她,自己对帝王谷的兴趣远不及对那里的恐惧来得多,想到一座山谷其实就是一片墓地,不论是多么优美的景色,还是多么神秘的圣地,都被这一层阴霾灰暗的死亡味道笼罩了,令她不自主地感到背后攀上一阵毛骨悚然的冷风。
一手压在羊皮纸上,一手撑着额头,似笑非笑地睨向桌边脸色阴郁的夏月白,这个整天笑兮兮地小丫头,怎么提到帝王谷就变得消沉了。“怎么了?”
微怔,随即摇了摇头,在那双缠绕着微风的浅笑目光里,夏月白停下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今天的文书还有几份,我去把它们抄完。”说着,她不等图萨西塔开口,自顾自地朝小桌走去。
一笑了之,闪烁不定的棕色目光重回羊皮纸,微扬的唇角勾着一抹莫测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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