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迎着皇帝好奇的目光,轻咳了声嗓子,笑眯眯地道:“上元夜人多嘈杂,我也有许多话未听清,却正巧听见了这句——‘晟王叔丁酉政变那时也因与我父亲处得近了,险些连坐’……”余光间瞥见皇帝脸色微变,沈逸已觉胜券在握,说话时更有了几分底气,“为免错枉忠良,我自先去户部查询黄册,翻找了棠大人的户籍——令尊令堂不正在云州好生待着么?不过商贾人家,十二年前怎会涉及此事?”
“沈大人莫是与我政见不合是以寻机报复?你也说了人多嘈杂,捕风捉影得来的一句话竟令你不辞辛劳地四处奔走,殊不知我当夜说的乃是‘父王’并非‘父亲’么?柔珂郡主既已为我妻子,我称豫王一声父王又何罪之有?”
“哈哈哈——”沈逸大笑几声,叹了声气,道,“棠大人才思敏捷,信口雌黄之能我等望尘莫及。只不知——‘皇帝那样的人,连我妹妹一个小女孩都狠心困锁……”这句话又当作何解释?”
棠辞不言,皇帝微眯着眼端详了她半晌,见她双肩微颤,紧抿下唇脸色发白,虽只不过沈逸一面之词,可再想到她为了晟王求情,乃至……想到她以往笔下曾使的柳风体,皇帝冷笑几声,道:“押去刑部,严加审问!”
宁枉勿纵!
幽静深宫——
柔珂向皇帝求了几次,好容易才求得一次可探望安宁的机会,皇帝不许他人陪同,她也只得带了缝制好的新衣与亲手烹制好的糕点,孤身一人前来。
步入深深庭院,虽依旧寂寥残败,空无一人,却隐约觉得有些不一样。
落叶被扫到了一处,青石走道清整干净,两棵树木之间拉了条长绳,晾晒着衣物,风一吹,扑鼻而来一股清香。
昨夜下了场鹅毛大雪,今晨虽稀稀拉拉地停歇了,可积雪未消融殆尽。
庭院中有一枯树,曾是儿时永嘉与安宁喜爱戏耍攀爬之地。
柔珂走近了那处,枯树底下窝着一只小雪人,成人手掌般大小,脑袋与身子衔接之处歪歪扭扭,显是出自二人之手,脑袋做得精致小巧,身子却团得稚拙,乍看像只葫芦,再看却又像个鸭梨,竟似比儿时阿玥在七夕佳节送给自己的那只磨喝乐还丑些——实然透着股难得的童真。
柔珂看着看着,忍俊不禁。
许是听见了动静,自屋内走出人来,端着只小碗,小碗里有小勺。
两人四目相接时,皆吃惊地张大了嘴——
“林姑娘?”
“郡主?”
林绾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颗脑袋,远远望着庭院中站着的冲自己微笑的身姿姽婳的柔珂,她虽扎着简朴的发髻,却难掩精致面容。
柔珂向二人走近,将脸凑过去,静静看着安宁,眼带笑意:“不认识了?”
安宁怯懦懦地缩了缩脑袋,犹疑不决地抬头看向林绾,见她点点头,才回过脸来,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视线定格在眼角下的黑痣,并无底气地低声唤道:“柔珂……姐姐?”
“乖——”柔珂眉眼弯弯地揉了揉安宁的脑袋,顺手用指腹抹掉她嘴角下沾染到的一团黏糊糊的蛋羹。
林绾手上端着的小碗里盛着的正是已吃掉一半的蛋羹,虽搅烂了些,香味仍旧浓郁,不知添了什么食材,柔珂眼下已知安宁得到如此照料是多亏了她,忙挽着她的手,三人一道向温和避风的屋内去细谈。
“我自进宫后,先在教习姑姑那儿学习礼仪规矩。期间有一日我与教习姑姑同去办事,不知怎地迷失在了宫里,误打误撞地进了这儿,凑巧遇见了安宁殿下——当时虽不知殿下的身份只觉她无人照料着实凄苦了些,还不待找当值的宫女太监询问是非曲直,姑姑便遣人将我找了回去,我自向她问了此事,得知详情后心里未免起了怜悯之心。满一月后,姑姑原是得了郡主的嘱咐要分个清闲的肥差与我,我却鬼使神差地求她许我来这儿当值照顾殿下,说来奇怪,旁人都与我说殿下如何疯傻发狂时如何可怖,自我来此,殿下却与我颇为投缘……”林绾垂下眼眸笑了笑,“都是无父无母之人,想来总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罢。”
她一边说,一边舀了蛋羹喂给安宁,安宁吃蛋羹时极乖,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只牢牢盯着她看,半刻也不肯移开。
遍观屋内陈设,无不是干净齐整,即便安宁的打扮也浑然不似往日邋遢肮脏,看得出安宁很依赖林绾,也很喜欢她。
柔珂诚恳地与林绾道了谢,又向她道:“你正值韶华,不该将光阴虚度在深宫内院中。我今日既能求得陛下进来探望安宁,来日定可求得他将安宁自宫内放出,怎可因她而拖累于你?正巧那韩护是个不长记性的,他招惹姑娘犹嫌不够,不日前竟还与光禄寺卿家的谢公子对一来京经商的米商之子起了色心,蚁膻鼠腐至极。米商之子不从,他二人竟将其弄死,引得湖州诸位米商一道罢市抗议,力要朝廷给个说法——韩护如今摊上这么个麻烦,轻易不得脱身,再无暇顾及于你,你若想走,我可助你。”
林绾犹豫了一番,正巧安宁甜腻腻地喊了声“绾姐姐”,她又想起那日安宁的惨状,随即摇头道:“多谢郡主一番好意。我已没了爹娘,举目无亲,即便出宫也不知去往何处,不若与殿下相依为命——”安宁怎么说也是个公主殿下,她又改了口,“不若与殿下在此结伴。”
因有几面之缘,柔珂算是知悉她的脾性,当下已不再劝,只又向她道了谢。
话说得差不多了,柔珂打开食盒,笑道:“不知你在,糕点只做了一份,你与安宁同吃些——不过是我的手艺,上不得台面,尽管吃便是无需客气。”
话音刚落,手腕上戴着的珍珠串蓦地绷开,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柔珂右眼眼皮也随之突突跳动,心下倏地一沉,竟莫名心慌意乱起来。
第60章
一间逼仄潮湿的牢房,一张冰冷坚硬的石床,一层干燥扎手的稻草,一盏将灭未灭的油灯。
绯袍已褪,官帽已摘,一袭材质轻软的雪白中衣熨帖又清寒地紧贴着肌理,从石砖缝隙里溜进来的冬日冷风穿透过单薄的中衣直冻入骨髓,血液渐冷,躁郁不安的心脏也好似随之平静舒缓。
棠辞坐在石床上,挺直了脊背靠着青黑石墙,微阖双目。
才被投入刑部大牢时,她的脑子里一片乱麻,沈逸、皇帝、安宁、晟王、懿慈、柔珂、秦延、徐谦、云州的养父母乃至陆禾皆丝丝缕缕交错环绕地织成一片网,既细且密,牢牢地将她禁锢在不知所措的后路难料与福祸相依的自我安慰中,担心的事太多,一遍遍地思虑,一遍遍地推敲,仍不得其解;担心的人太多,一个个地思量,一个个地打算,仍不得其法。
若要说后悔,棠辞悔的是自己沉不住事,悔恨得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个嘴巴子,御前沈逸不过空口无凭为何能使她自乱阵脚让人抓了心虚作伪的把柄?
若要说不后悔,棠辞不后悔的也是自己沉不住事,不听秦延等人的劝告,草拟了奏本彻夜不寐地斟酌措辞,瞒了柔珂进宫来为晟王向皇帝进谏求情。皇帝可以无情,无视血脉至亲的兄弟,难道自己甘心向他效仿,见死不救?再者,晟王此事也非救不得,虽则死罪难逃,可到底开朝以来从未有藩王宗亲不仅遭受车裂之刑还有妻孥在旁观刑的例子可循。民愤又岂是抓几个文人墨客可杀一儆百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即便是位居九重金口玉言的皇帝,若要将江河湖海控于股掌之间就是妄想了。
可皇帝终归是皇帝,你与他顶嘴犟气使他在黎民黔首面前下了面子,便是再低的台阶他也不乐意下还得将你狠狠踹下高台。棠辞幼时尚为永嘉公主时曾见几位大臣不分场合地执笏进谏,父皇虽是好脾气的,谏言也有可取之处,照样将折子留中不发。是以她挑在了民愤未减也未增皇帝心情并非太差的今日孑然奏对,奏对时也挑着顺耳讨喜的话说与他听,并为他搭了仁君与孝子两全的台阶给他下。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百密一疏,却漏算了紧要关头总有小人坏事。
门锁“啪嗒”——
棠辞缓缓睁开眼来,慵懒地,无畏地轻笑了笑:“胡大人,我何德何能,竟使您屈尊纡贵到这儿肮脏地方?”
胡来彦跨进门来,身后还跟了一个身形略显瘦削之人,方才掩在黑暗里未及瞧清,当下借着如豆一灯好歹看清了面容——陆禾。
胡来彦摸了摸自己的几缕青须,眯着狐狸眼矮下了腰:“棠大人说的哪里话?您是朝廷三品大员,又是既定了的豫王府郡马,指不定——”他嘿嘿笑了笑,阴贼得很,“指不定还是前朝哪位世子郡王,臣怎敢怠慢,还不得使出了看家本领好生招待殿下?”
“胡大人这话我却是有些听不甚懂了,什么世子郡王?”棠辞偏着脑袋想了会儿,恍然大悟般笑道,“原是因着沈大人那两句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话。若此话定得按在我的头上——柔珂郡主既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称安宁公主一声‘妹妹’怎地使人猜忌了?不瞒您说,今晨我本想陪同柔珂一道去看望安宁妹妹的。”
胡来彦朗声大笑,牢房狭窄,笑声从西墙撞到东墙,回荡迂回,压在顶板之下,沉闷,恼人。
“棠大人文采好,口才也好,我有自知之明,即便田忌赛马也拿不准可否取胜。”胡来彦手指向后勾了勾,身旁的陆禾自让了条道出来,一名狱卒双手端着张木盘上前来,胡来彦扬手示意,“审问总有套规矩,那些个无知的市井小民将我这地儿称作什么‘鬼见愁’,殊不知我这儿却舒适安逸得很,每日总有些新把戏逗趣玩弄,总不会使人身心空乏……”
是时,自不远处清晰明朗地传来一阵男人的鬼哭狼嚎,牢房内沉寂了半晌,甬道内隐隐约约地透出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混着潮湿腐臭之气,令人作呕。
棠辞搁在双膝之上的十支白皙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颤了颤,胡来彦将手附在耳朵边,伸长了脖子作势聆听半晌,向棠辞啧啧道:“您瞧瞧您瞧瞧,那不晓事顶撞了武安侯的湖州米商不过被铁箍束在头上伺候了他一会儿,舒服成这样——”忽又拍拍陆禾,笑道“到底还是你们读书人有脑子,使些伎俩便可洗刷韩公子与谢公子的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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