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两日两夜未眠,不是不想睡,是睡不着,一闭上眼,两日前的一幕幕场景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中,惊惧、绝望、哀恸、凄恻……说不清多少种令人痛彻心扉的情愫纷纷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她被牢牢地困在里面,每走一步心如蚁噬。
她已两日两夜米水未尽,昨日头脑烧得迷糊,隐隐约约有谁来过,探她的额头,为她带来换洗的衣服与干净厚实的被褥并给她换上。也不说话,坐在硬邦邦石床的边沿,静静守着她,喂水喂饭喂药,一入喉咙一阵恶心,全都吐了出来。那个人,耐心很好,喂了很久,一遍又一遍,甘之若饴——约莫是觉得能喂进去一些是一些,聊胜于无。
没多久,似乎狱卒过来驱赶,那人走了后,她才肯侧过身来,手伸向旁触摸,干草上一片湿润,她点了一点,舔进嘴里,很咸。
然后……她也哭了,无声无息地流下以为早已流尽的眼泪。
她知道那个人是谁,可她如今谁也无颜面对,她恨极了无能的自己。
胡来彦来传旨,也破天荒地来监刑,大抵是手上难得栽倒一个皇孙贵胄,不亲来监刑未免可惜。
棠辞跪在地上听完旨意,她由衷地笑了笑,道:“真好。”
她的希望,尊严,幻想——在两日前已被鲜血淋漓肮脏难堪的事实打得七零八落,如摔在地上的青瓷盏,碎片一个个按着原样粘好,仍有一条不可忽视的裂痕,不随日月消弭,不应时间流逝。
她也曾想过一死了之,饥肠辘辘了两日,竟连摔破灯盏割破手腕的力气也无。
黥刑所用尖细而锐利的长针,在黑炭里滚过一遭,在左颊上沿着描画好的字迹,一点点地钻进细腻白皙的肌肤,殷红的鲜血细细密密地冒出……
胫杖所用的木棍,成人小臂粗细,未到数目,腿骨已应声折断……
心若死了,*上的痛苦恐怕也感知不到罢……
茂州。
与暗潮汹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信都不同,茂州虽然清苦了些,两相比对下,俨然世外桃源。
只是陶潜的桃花源里沿河夹道,落英缤纷,村民好客可亲,茂州这儿却有那么一两个人不甚有趣了。
手中握着厚厚一沓亲手誊抄的戏本,叶秋娘一面品茶一面翻阅。
字迹潦草的,沾有墨渍的,纸页褶皱的,皆挑拣出来,搁在桌上。
对面坐着名为守陵思过衣着朴素却不知悔改的宜阳,轻咬手指眼睁睁看着桌上堆着的纸页越来越厚,在叶秋娘信手又甩下一摞时忙攥住她的手腕,急道:“过分了啊过分了啊!昨日还没这么多,哪有越写越差的理?你这是存心使绊子找我茬罢!”
叶秋娘淡淡一笑,将纸收回来,轻飘飘道:“即便殿下如今戴罪之身,我并不敢轻视冷待殿下。”
“可这……”
“来茂州途中,可是殿下诚邀我与您同行,聊解烦闷的。我不似殿下衣食无忧,即使困在此处,定是不能懒怠使那么一点可傍身的手艺生疏了,连营生都无法门可取。
叶秋娘起身欲走,宜阳忙将她拽住,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实然像个不识人间烟火不愁吃穿的二世祖:“愁什么营生?你在此处陪我,银两自是不缺!”
“芷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
叶秋娘使劲掰开了宜阳攫着自己衣袖的手,奈何她力气着实大,挣脱不得,无奈道:“殿下,过几日京城按例遣来训导的使臣。您想再多个无故羁留他人的罪名,在此处多待一两年?”
宜阳浑身不寒而粟,松开手,唉声叹气了半晌——她哪是烦闷,她是犯了相思病,每一日,心里都跟被羽毛挠上挠下似的,坐立难安。
叶秋娘整了整衣襟,垂眸见她幽幽地望着床边木架上的一枝梅花,那梅花早已枯败,她却当珍宝护着,日日浇水夜夜凝视,只差没抱着它睡了。
“殿下在想一个人?”
“没……没有!”她嘴上说着没有,做贼心虚地站起身来,拔高声音。
叶秋娘摸了摸下巴,笑道:“看来我多想了,那么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就此别过罢。”
“哎——!”宜阳又将她拽住,终于低下她高昂的头颅,轻声道,“我好好帮你誊抄戏本就是了,你莫要走。”
“不瞒殿下,我现在年岁大了,并不好做强人所难之事。”
宜阳别扭了一番,总算说出心里话:“抄……可以,抄孝经是抄抄祖训是抄,我不差这个——只是,你写了那么多戏本,为何只让我抄《谪仙怨》?莫非茂州百姓只听这出戏目?”
叶秋娘笑:“殿下抄了几日?”
“约莫十来日。”
“殿下还是不懂我的用意?”
宜阳摇头:“于□□上我向来鲁钝,还望指点迷津。”
叶秋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道:“我有一计,或可使殿下聊解相思之苦,却也拿捏不定……”
哪等她说完,宜阳恳切道:“即便一成的把握也请说来。”
叶秋娘被她这猴急的模样逗得笑弯了眉眼,转而问道:“戏本还抄么?”
“抄!”
“昨日敷衍的戏本……”
“重抄!”
叶秋娘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前,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好孩子。”
中宫有主了,宁妃暂且失去了皇帝的宠爱。
可她似乎不以为意。
黄花梨木雕花妆奁中,她拾起一只盒子,打开盒盖,用指腹挖出一小块,凑至鼻间嗅了嗅。
脸上绽出妖冶的笑。
第65章
甜水巷。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棠辞醒来时,是在深夜,她攥着被角,睁开眼睛分外警惕地辨别四周的陈设——不是尚书府,不是豫王府。简陋的书架、桌椅乃至身下并不轻软的床榻……却给了她极大的归宿感。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灯油几近烧尽,灯芯软软塌塌地耷下半截身子,灯火明明灭灭。
很大一片的黑暗,门窗紧闭,也空无一人。
棠辞紧绷着的心弦缓缓松懈,抬手轻轻触了触左颊,厚厚的一块纱布,清清凉凉的药膏微微浸透出来。手边并无铜镜,但料想将纱布拆下后定是狰狞丑陋的疤痕,她蓦地释然一笑,从前总想着划破自己这张碍事的皮囊掩人耳目,如今得偿所愿了。
垂下眼眸,雪白洁净的中衣,依稀可见白中泛黄绷带的一角。
腰腹那处的剑伤本就不重,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伤加起来却有些骇人了,她不由得戏谑一笑,当年澜沧江九死一生,此刻也大难不死,可后福在哪儿?
房门“吱呀”轻响,在静谧的夜中极为清晰。
棠辞如临大敌,昏迷不醒时是她无力把控,清醒了,她再不愿与人相对,尤其是至亲至爱之人,万不可看见她这副鬼样子。
“出去。”攥紧了被角,遮掩住脑袋,身子往下缩时不可避免地使唤到两条骨头碎裂的断腿,撕心裂肺的痛由下至上由表及里地钻上心头,额上冒出大片虚汗,咬紧了牙关忍得面上血色全无,一面竖起耳朵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那人脚步微顿了顿,似在原地驻留了一会儿,随即极力捏轻脚步走近床边,并不说话,将类似碗盏的东西搁在床沿,走了。
良久,棠辞从沉闷的衾被里钻出颗脑袋,周身有熟悉的香气环绕。
床沿上放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汤,还有一碟酸酸甜甜的山楂果子。
指腹舐湿,将窗纸戳破一个洞。
柔珂站在门外,见她一口闷完了药,脸上风吹云散地露出笑容,夜风呼啸灌耳也不觉得冷。
只一瞬,见她喝了药,山楂果子不吃,也未显出苦相,只闭目养神,屋里特意只留了一盏灯,大片大片的黑影落在她的脸上与身上,竟瞧出一抹令人心惊肉跳的颓唐衰败的味道。
柔珂再笑不出了,唇角仍微微挂着,眼神凝重,心思忧虑,硬生生化成了苦笑。
她心里只庆幸,到底她还是懂她的,力排众议将她带到这儿来养伤。
翌日。
渔僮在院中劈柴,他平素是个好热闹的性子,干活时必定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今日只耷拉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劈柴泻火。
他不管棠辞是男是女,是公主也好是郡马也罢,谁待他好他便乐意掏心掏肺地对谁好,一想到自己好好一个温润善良又精致漂亮的小主子被折腾成这番样子,他气都不打一处来。思前想后,他无权无势,虽手有缚鸡之力可在达官显贵眼里还不是如蝼蚁一般?心里的火气无处发,天未亮就拉了张杌子坐在院中劈柴,劈一根便在心里骂一句狗皇帝云云。
又听瓷碗砸碎的声音,渔僮抬起头来,樵青端着装了碎瓷的木盘气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还不忘狠狠剜了枉受池鱼之灾的渔僮一眼。
柔珂在灶房揉面擀面,木桌上搁着喷香四溢的骨汤,冒着热气。
听见房门声响,瞥眼一看,仍旧是碎瓷片。
“你看看汤碗可还够,茶盏、汤匙、瓷盘也看看,若是差了,正好让渔僮去采买些回来备着。”柔珂手上下了一把面条,顿了顿,才道,“让他顺道去何家酒楼买一小坛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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