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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镯记 作者:尼可拉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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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情有独钟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民国旧影

王霁月都不太乐意去她的房间,几个姨太太也是,下人们更是—里面放着一副骷髅,有时候是一整副,有的时候是拆开的,这一个脑袋那一根腿骨的。她如此努力,都是为了想顺利考入圣约翰大学的医学院,或者协和医学院。白天上课,晚上回家还是上课,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看上去没有时间给傅仪恒写信,其实还是有—比如现在,在家政的课堂上{36}。绘画她回听,她甚至会自己画解剖图。但是家政,她是真的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她才不关心要怎么收拾家里,她要收拾病人才对。
她写信给傅仪恒,犹如下边儿连长向师长汇报她的战绩,今天又看到了哪里哪里,觉得此处颇为有意思,此处颇为无聊,此处真是新鲜见解,之前从未料想到云云。傅仪恒看信总是笑着看信,然后回信给这小丫头道,你啊,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跑的是这么快,当心摔了。王婵月不服,回信道,我才不会摔呢,我走的稳得很。
她又回复道,也许我就是很着急,那就着急吧,走得快一点也好。这个乱糟糟的时代,好像每个人走的都很快,好多的人去打仗,去送死,总是白白浪费,我想做的是减少这些白白浪费,为了这理想我也应该走的更快,毕竟他们是不会等着我的。。。
傅仪恒看着这些信,一面觉得这个小姑娘可爱得近乎童稚,像小孩看画报上的人一般总觉新奇可爱;一面有一种奇怪的隐忧浮上心头—她总觉得自己是那希腊神话里的女妖,引诱了王婵月这心底纯良的赤子。虽然不是自己引诱的她去超前的“自学”西医,但王婵月自己来信说,好像的确是在遇见了自己之后,这小姑娘就变得勤学上进了不知多少倍。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论理她并不想与王家有太多的纠缠,她更想靠近以便开展工作的人是王浩修,即便能把王婵月当作一个切入点,
因为工作就这样可以的靠近王婵月,总觉得是欺骗了她。欺骗了她,就是于心不忍,就有良心上的不安。
她在王婵月的身上看到了当初的那个自己。执意出国,游历欧美。心怀大志却最终以这样一种非常平静的方式回到了祖国。看上去甚至无所事事的傅仪恒每天也就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时而很关痛痒时而无关痛痒的文章,全然不似她自己雄心壮志出国的时候满腔热血要拯救全世界的样子。锋芒嘛,留给浑身是刺的年轻人好了。她理应把自己藏起来做事。她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教初出茅庐的王婵月跳一曲华尔兹,自己掌握着她,领着她如何转圈,如何移步,如何跳出自己为她预计的舞步。
她本来不想操纵王婵月,可是实际上这和操纵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不断顺着王婵月现在思维路线给她灌输悬壶济世的思想,灌输怜悯苦难的同情,准备把她引领到完全的与穷苦人在一起的境地,最终走到和自己走在一起的路线里。只要她一直崇拜自己,这一切都可以做到。她会跟上自己,沿着布满同志鲜血的道路,走到苏区,走到梦寐以求的未来的中国。
王婵月对于她来说,工作的意义大于任何私人层面的意义。
周五这天她上午出来,雇了黄包车往华界走。开车走华界总是累人的很,不如雇黄包车。最近总能发现有人在跟踪她,也不知道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还是谁的人。她现在对政府里的派系不太清楚,她知道CC系{37}的存在,只是觉得而今不可能是CC系派的人来监视她—除非监视她的目的是基于对她父亲的不放心。放心也就怪了。
但是万一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她就担心左联的事和其他同伴的身份暴露。她自己是无所谓的,至少现在来说,她可以通过父亲的地位保证自己的安全。想到这里,她目光放空在黄包车车夫瘦削的背脊上,司令部那边能下这个命令做这件事的只有姜希泽,且看自己这个侄女婿敢不敢!
到了地方,付了车钱,她走进这间装修还称得上过得去的饭店,老板见她来了,高兴之余让小二先端了傅仪恒喜欢的铁观音过去,兀自先收了钱打发了送货来的车夫。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傅仪恒点了小笼包换了茶,老板才笑眯眯的走过去问好。“傅大小姐!好久不见啊!您老不来,我们这小店连墙面都是黑的!就等着您来让我们蓬荜生辉一次!”敢情这老板居然是个北方人,说一口北平方言,“刘老板说的什么客气话,你这里三教九流的,什么人没有啊。不能说是少了我一个就黑了墙糊了门楣。”“嗨,生意上的事,天知道的!今天来的客人点的多,明天再来就不一定了!前阵子就有位老爷带着家里人来的,一家老小,一看那位夫人和孩子们就是在乡下呆着,最近才到上海来的人。点满一桌,吃的干干净净,孩子们穿的白白净净,倒跟没吃饭似的。”“哦?还有这样的事?那后来呢?”“后来?呵!过两天就不行了,也不知道那顿饭是发达了请客还是最后的钱搓一顿算完!”
两个嘻嘻哈哈的说了一阵,老板便走开继续去算账收钱了。傅仪恒也就自顾自吃了饭,付钱起身离去,临了让小二给她叫来黄包车,去了一家旗袍店。晚上跟踪她的人撤回去,被姜希泽骂了一顿。“下次她和店老板的对话,你们给我一字一句全部记下来告诉我!”
姜希泽的直觉是正确的,傅仪恒和作为接头据点的店老板说的话全部是暗语。每次他们聊的无非是这些话题,但因为两个人高度的默契,他们就可以在如此家常的看上去没有内容的对话里,交换情报。比如今天,傅仪恒面上是照例要去旗袍店做衣服,实际上是按计划去接头,获取最近的情报。店老板告诉她,门店是黑的,也就是平时一切安全,没有什么最新指示和紧急情况,不必担心。傅仪恒问他,那敢情就缺我一个没来找你报道的咯。店老板说是啊,就缺你,不过还是别老来,一定跟着每次做旗袍的节奏就好。然后跟她说点一桌子菜的一家人,其实就是说,组织上最近派来了新的人,分批来,分批由顾顺章派人来这里接走了。点满一桌,就是说人数是十个。过两天就不行了,是说这些人到的第二天就已经完成了转移。
傅仪恒心满意足的回到租住的公寓。她那张看上去总显得慵懒的脸上,双眼其实机警无比的观察着四周—最近公寓里换了几个住客,要注意观察对方是不是派来监视她的。然而打开信箱,里面又是王婵月的信。其实这个孩子的字很漂亮,就像她人一样调皮活泼,有的时候把挑勾写的很夸张,问她为什么,她说她喜欢,小时候这么气她的私塾先生的。
“我总不像姐姐那么乖。”
不乖,也有不乖的好处。
这时候王婵月在家里,教她的老先生刚走,她还在捧着头骨研究。一边研究,一边照着书看,一边还要做些笔记。王霁月差人给她送个水果,结果老阿妈看见七小姐手里的人头骨吓个半死,死活不去,把这事又推回给王霁月。“你这是,”王霁月刚进门,又看见妹妹在拿着一根桡骨敲头骨玩。“唉。。。”把盘子放下,“这又是哪儿的骨头啊?”“桡骨。这儿,”王婵月用手指按着姐姐的手肘,“到这儿。”一路抚到大拇指的指根。“哎呀,吃!”调皮的小姑娘过去拿了一串葡萄吃起来,眼见姐姐却盯着那根桡骨看,“怎么了姐姐?”王霁月遂把姜希婕受伤的事告诉了她,“哦,嗨,反正是周老先生看的,你怕什么,肯定好。你问我是没用的,我也不敢给她看。她现在多少能动就证明没有骨裂嘛,不打紧的。”
王霁月对她翻了个白眼,心里有些话倒不打算说出来:“是啊,不打紧。”“不过姐姐,人家姜家姐姐对你可是真在意。”王霁月笑了笑,“你又知道了。”“哎呀,姐姐,人家要是不在乎你怎么会为你挡呢!你头那么硬,很经摔的啊。我就记得小时候老听大伯说,姐姐小时候老摔跤,摔跤就会摔到头。。。”
窗户关着,外面的漆黑的天空里挂着一轮昏黄的月亮,从古照到今,勤勤恳恳不会擅离职守。王霁月发着呆,脑海里时而浮现一下月亮亘古不变的颜色,时而浮现一下姜希婕被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手腕。
“你笑什么啊姐姐,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36}参见百度百科内容。
{37}即国民党中央俱乐部,也就是中统的前身。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期末考试一结束,王霁月就匆匆回家去了,王浩蓬也是。不就整个王家的人都回木渎去了。非为其他,乃是王老太太的旧病苟延残喘多年,饶是儿媳妇施氏精心伺候了这么多年,终于架不住大限已至阳寿已尽,干净利落的于一个总也喘不上气的冬夜驾鹤归去了。王婵月不久之后会知道,那就是所谓的肺心病。
王老太太高寿去世,本是喜丧。可是喜丧办到一半,元旦刚过,天寒地冻之间,姜希婕匆匆得知施氏多年积劳成疾,轰然病倒,俨然像是要追随自己的婆婆去了的架势。她这一紧张,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木渎。姜希泽倒是觉得很好奇,心说虽然这二人要好无比,可这还没出什么事呢,你这就跑去,到底是去帮忙,还是帮倒忙?
但也管不住。谁叫他们一家子上下就知道宠她。姜希婕去过好几次,自然熟门熟路,若是往木渎去可以开车,她自己早就开到了。可是无法,她这一身“本事”一样也用不上,姜希泽拿她无法,让苏州的属下接她送她,一直送到木渎镇上。姜希婕只得心急火燎又脸红尴尬的坐上了军车。
等姜希婕到了门口,跑进去通传的人也跑到了王霁月的身边。她甚是讶异而惊喜。她断然想不到姜希婕会真来找她,即便她希望姜希婕在她身边—说不出来为什么,就是这么希望的,她相信姜希婕能帮上忙,她需要姜希婕来帮忙,即便什么都不忙,就来陪陪自己吧。
她迎出去,看见姜希婕边熟门熟路的把东西递给下人边快步走向里间。她连忙嘱咐下人,把姜希婕的东西送到她那间屋子去。“你来了。”姜希婕走过来便不管不顾的揽了她的肩看着她的人,“来了来了。怎么这一阵子不见你就瘦成这样!这么憔悴!伯母怎么样?”“我没事”,王霁月也不挣扎不反抗,疲倦的望着姜希婕,眼神有些涣散,“只是有点累。妈妈也看了能看的所有医生了,爸爸从南京那边请来的也没用。都说是年纪大了身体早就不行了,只是耗着。。。”说着眼眶便红了,“这么多年,她也不说。。。”
姜希婕抱着她,让她在自己怀里哭一阵。若非病倒,王霁月断然发现不了母亲的病,原先的嫌弃和埋怨陡然变作阻挡不住的愧疚。然而发现之时已经是药石无灵,一个个的郎中都建议他们家两件丧失一起办,灵堂都不必拆了,可能就是要把太夫人的棺材挪一挪。母亲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听闻此语反而笑道,那不必了,我死了当即火化了便是,我是在家的居士,不要那些个劳什子。说罢更是一边咳喘一边笑了起来。
整个王家唯一一个对于大夫人要故去这件事不感到悲伤的就是,她本人。
“。。。走,我带你去看看妈妈。她时不时还念叨你一下。”“嗯?”“怎么?”王霁月一手抹着眼泪,一手牵着姜希婕就往里走。“念叨我?”“她见我回来,便问起你来。还老是说你好得很啊,好得很。”两人往里走。直走到施氏的床前,却看见王浩蓬跪在那里。施氏虽然和颜悦色,王霁月却听出来,王浩蓬挨骂了。“妈。希婕来了。”“哦。。。姜小姐来了。你下去吧,我和她们俩说说话。”王浩蓬颓丧而理亏的点了点头,从地上站起来,向姜希婕点个头之后便出去了。王霁月从旁边拿过凳子给姜希婕坐下,自己坐到床上把施氏扶起来。
“姜小姐,你好呀。”时隔不过半年,姜希婕被施氏蜡黄的脸色吓了一跳。前次两人还可以在月夜一起饮茶聊天,熬着夜的施氏也不显得病弱疲倦,让你觉得她一脸佛相定是长寿之人;哪像现在,蜡黄脸色,如同患了多年肝病,气息孱弱,好像肺痨多年:难怪这王家上下忙的几近人仰马翻,生怕一个没准备好,夫人明天就闭眼气绝。
“伯母,我来的迟了。不好意思。”“说的这是什么话,来了便是好的。来了就是来的时候,不会早,也不会迟。”姜希婕觉得施氏看她的眼神颇为慈爱,有点像小时候奶奶看她的眼神。又瞥见王霁月那带泪的眼睛,心下一酸,本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又词穷。“姜小姐啊,”倒是施氏先开了口,“我这个女儿一向承蒙。。。承蒙你的照顾,谢谢了。”“伯母,”“我这两个孩子。。。男孩子嘛,让他自己去闯便是。。。女孩子,我怎么都要担心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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