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 作者:尼可拉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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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只是一次政见不合,而后远走欧美,而后回来去了广州,为什么突然之间像老了二十岁?王霁月当年初见姜同悯,觉得他只有四十出头,是因为姜同悯一张娃娃脸,向来都显得精力旺盛斗志昂扬。如今的他失去灵气力气,像一个七十几岁的坐在家门口呆望着马路的老人一样。
他望的,她从来望不见。
“希婕啊,”“嗯,”“你什么时候,领个相好的给爸爸看看?”姜希婕就怕她爹这种时候抛出这个问题,你叫她怎么回答?她是招还是不招?“。。。我。。。”“哦?看来还是真有一个?啧啧啧,这可是解了爸爸心头的未解之谜。快说,是谁?”姜希婕看着她爹,竟然又像小时候那样摆出一副戏谑似的好奇,恍如隔世,百感交集。
“。。。我。。。”“不说就不说了,真是,小气鬼。不过爸爸有言在先啊,你可趁早交待,不交待我也能从别人那儿套出话来。到时候,你可别以为我会让女婿进门。”人都道老小老小,可这哪有一瞬间就变小孩的?“爸爸,你怎么就确信我有。。。相好的?”姜同悯笑得像个孩子,语气自然依然端着父亲的架子:“我是你爹。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跟希峻各自的那点小九九,我怎么会不知道。”
夏天还很长,姜希婕也没继续问,父亲困了,便关上门敞着窗子拉上窗帘让他睡了。自己再去和主治医师交流。医生说,而今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端看剩下的那个肾能不能恢复机能,如果不能,那大罗金仙也没有法子。“小姐,别怪我说的太直白,后事还是要给姜委员备下了。”姜希婕步出医生的诊室,回病房的路上却看见王霁月坐在外面。王霁月见她走过来便站起身,“希峻在里面,叔叔睡着。医生怎么说?”天色略暗,像要下雨,待到姜希婕走近也就自不待言,她眼睛红着。王霁月见状便把她揽在自己怀里。两人不发一语,窗外下起雨来。
时已八月,天气热得要命。姜同悯已经病的迷迷糊糊,药石无灵,徒待时辰到而已。家里自知瞒老太爷是瞒不过的,只是老太爷居然不问。突然这日,老太爷说要去医院看看儿子。姜希婕姐弟二人早已是轮班守在父亲床前,老太爷进门时,见希峻在另外一张病床上睡着,希婕坐在床前守着。学校放了假,向来如同连体婴的王霁月自然也在这里,这会子出借自己的肩头给姜希婕靠着。
姜同悯也睡着,姜希婕见爷爷来了想开口,被老太爷制止。老爷子示意孙女不要叫醒病入膏肓的儿子。他就想看看。姜希婕一手紧握着王霁月的手,身子却转过去看着老太爷,看着他的眼神,想从浑浊的眼睛里看出一点内容,探知一点心事。爷爷此刻会在想什么?他会想起爸爸小时候的事情吗?他会觉得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很悲哀吗?他会觉得两个优秀的儿子在政见上的分裂是可悲的吗?爷爷也是一个人而已。
姜家没有支脉。姜尽言自己就是三代单传。从来没有王家傅家那样茂盛的家族谱系。他自己的荣耀来源于自己,也传给有限的子孙。也许在他的心里,为国家民族的奋斗的热忱大于一切。因此他也不干涉儿孙们的选择和道路,任由年轻人去创造他们的路,只要对国家民族有益,哪一条路不是路呢?他已经尽了自己能尽的一切力量,他早该对这一切是无怨无悔的。
可是为什么现在要让他看见自己的幼子壮年去世呢?
想到这里她眼睛红了,啪嗒啪嗒的眼泪就掉下来。姜尽言倒是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姜希婕抬头看爷爷,恍然以为是小时候。
小时候在爷爷的书房里,在天津。她吵着闹着说为什么别家的孩子都有妈妈而我没有,闹着闹着就要哭。可能是小时候哭多了,后来像是躲避伤害似的不愿意想起印象模糊的妈妈。那个时候,希峻还小,不明所以,坐在桌上流口水看着哭闹的姐姐发呆。爷爷就会走过来哄她,也是像这样,笑着抚摸她的头。
黄昏时分,一家人就这样沉默的呆在病房里。姜希婕拭去眼泪,左手被王霁月握着。她想起天津的老房子已经卖了,现在不知道是谁在住着。她有点理解王霁月丧母时的心情了,所有你珍视的往昔,无论你如何的宝贵它们,它们都只是手中沙而已。泛着金灿灿的耀眼的光,无论如何都要从手中逝去。
八月三十一日,姜同悯病逝。病逝前几日,有个午后他醒来,看见王家大小姐和女儿坐在一起守着自己,靠着女儿睡着了。姜同悯一脸贼笑看着女儿,费力的用手指指了指王霁月,再指指女儿,挑挑眉毛。姜希婕差点儿笑出来,笑着笑着又想哭,红着眼睛捂着嘴点点头。姜同悯如释重负似的叹一口气,脸上尽是笑意,伸开五指,示意姜希婕把手伸过来。姜希婕把右手放在老父掌中。她爹一直在笑,从贼兮兮的坏笑,到慈爱的微笑,还带着一点眼泪。什么话也不说,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吵醒了王霁月。她觉得她爹那副表情,就像是说“你个臭丫头,被我猜着了吧”,就像是说“我闺女就是有本事”,就像是说“爸爸真高兴”,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流下几滴眼泪。像他临终前向女儿儿子交待遗言,让他们要做对国家民族有益的人,不要拘泥于什么主义之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女儿拉着手,儿子拍拍背。用无声的动作取代干瘪教条的语言,表达。很平静的因为肾衰竭去世。姐弟二人和姜同禾都在跟前送他。姜同禾出于保护弟弟的名声考虑,一边和侄女侄子处理后事,一边让随扈赶紧去把那封措辞严肃、内涵无非希望诸君继续努力“匡扶社稷”的遗书发出去;没想到出去一个随扈,立刻进来了家里的佣人,扑通跪在地上含泪说,老太爷刚才去世了。躺在自己的躺椅上,闭上眼像是睡着了。等到太太过去一看,才发现老爷已经歿了。
姜同禾哽咽一声,良久对仆人说,好,我这就回去。摆手让对方先下去。然后转过身对着侄子侄女,姜希婕本想说大伯先回去就是,这里我来操持,很快就回家去。可她大伯却说:“啊呀。。。到底是怕同悯孤单吧。。。可这下,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炎炎夏日来往吊丧者络绎不绝,叫人家觉得姜家真是人脉广泛,南京的南宁的奉天的北平的天津的,各界人士反倒都聚集到他们家的灵堂上来了。半夜,负责守灵的姜希婕坐在蒲团上,王霁月走过来给她递来一杯水。“你还是回去睡吧,别跟着我熬坏了。”姜希婕喝完,拍了拍放在肩头的手,“我没事的。横竖离开学还有一阵子。怎么说我也得陪你把头七给守过去。”“爸爸很喜欢你。”姜希婕转过身盯着王霁月的眼睛说,“这又是从何说起?不兴在灵前骗我,欺负叔叔不能辩白。”话是这么说,王霁月倒很体贴的抱着姜希婕,轻轻拍着她的背。姜希婕知道她刻意如此,语言行动双重安慰,遂讲前日之事道出。
“那你干嘛不叫醒我?”“不知道,大概不想吧。觉得安安静静挺好的。”八月末的夏夜,不太热,知了声亦不闻。最好的岁月也许正在悄无声息的流走。希峻回来,乖乖在蒲团上跪下,给父亲磕了一个头。姜希婕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秘密协定,但她直觉是有的。只是问也无用。姜希峻对王霁月毫不见外,像是已经自然接受了王霁月是他们家的一份子似的,脱口便说:“王姐姐也去休息吧,这里我们俩守着。万一熬坏了,姐姐又要心疼了。”他说得平静,毫无戏谑调皮,王霁月也得到姜希婕的示意,自去歇息了。
“挺好的,姐。”“嗯。”“爸爸见了也会高兴。”“他知道了。你说,爸爸现在在干什么?遇见妈妈没有?”姜希峻从怀里掏出一张旧照片,“也许遇见了吧。你看。”那是他们姐弟二人在整理父亲遗物时找到的,父母亲有且仅有的结婚照一张。照片后面写着,1909年9月1日,西班牙,巴塞罗那。
两姐弟如此并排坐着,穿着孝服,时而你靠着我的肩,时而我靠着你的肩。姜希婕想起总有人爱说他们姜家人重情,倒是诚不我欺。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不能登陆数日。这两天终于好了,更新!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姜老太爷七十六岁去世,多少算个喜丧。可是算上姜同悯,虽是意料之中但来往吊丧的人士却无论如何不能觉得有什么喜的,这父子一块离世,他们越发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世上之事什么没有,只是近些年反倒越发往光怪陆离那边走了。
姜同悯去世前留下了遗嘱,老太爷的遗嘱更是老早就当着一家老小立好了的。老太爷说家中祖坟原在某处某处,将他遗体火化之后,一半撒在海中,一半归葬。甚至还顺利提出干脆一次性刨个大点的坑,大坑里边分三个,父子三人并妻子儿媳,一共六个骨灰盒,正好。姜希婕想起当日老爷子说这条时的样子,就想笑,爷爷脸上布满一种勤俭持家的骄傲,反倒不像也曾个杀伐决断的主。然而吊丧的亲朋问及,反而以为异事,啧啧称奇。姜同悯知道父亲的遗嘱是如此立的,不愿违背老父,遂交待子女你们的母亲也是如此处理,一半撒在海河,一半葬在祖坟,你们也将我一样处理便是。
时值暑假,回到上海的王婵月自然也来吊唁。傅家作为姻亲,族中在沪女眷也是倾巢出动,远在山西防卫的傅元弘也为了同僚兼好友姜希耀的面子从驻地请假跑过来。傅仪恒本来说在北平不想跑这么一趟,结果一来架不住家里大嫂二嫂的劝,二来,她也想来看看。虽然说现在这种种事情都到不了她头上,她在斗争中被边缘化之后便属于半赋闲状态,但她想来看看,看看这个姜希峻到底是怎么样。
王霁月一边在灵堂那头帮忙照顾姜家人—她总不能出面待客,只能做后勤工作—一边留神观察自己的小妹妹。这丫头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傅家姑姑了?又得分出神来在有限的时间里观察傅仪恒,傅家姑姑知不知道?又是怎么想的?她总觉得自己看不透这傅家的姑姑,即便听了关于她的无数流言蜚语,为何年长不嫁,为何留学海外,为何又跑到大学去当教授,等等等等。她总觉得这个人该是在欧洲受了极好的教育,因而不想结婚,立志做一番事业;可是看她自归国以来的种种,却又和做一番事业无太大关系,按理她们都是从事教育的同行,可她怎么也不觉得傅仪恒有任教大学的资质。既如此,又像是个把事业教育都当嫁妆的新式贵族女性了,但她也不是。是故教育优秀,无事业心,也无意嫁人的傅仪恒成了一个传说,多少人觉得她应该是脾气古怪以致嫁不出去,可王霁月和她的交集不多不少,知道她断不是这样的人—这等揣测,倒像是传统的挖苦老姑娘的话了。斯人如谜,王霁月总觉得自己看不透她。先前无甚关系的时候看不透,现如今弟弟妹妹全能挂上钩的时候依然看不透,她像是永远戴着一张面具,一层薄纱,天衣无缝的遮掩着自己的本来面目。
相比之下,倒还是王婵月易于把握。王婵月写了那封信之后,甫寄出去就后悔了。问题是也来不及收回了,整天一个人焦虑的要死,还不能跟别人说—别人都太聪明了,尤其是傅仪恒。做了坏事的孩子,怎么嘴一快就把事情给招供了呢?这下只有心一横等死了。她慌乱不知所措,害怕姐姐兴师问罪。可又觉得姐姐是同道中人,理应帮助自己才是。可是她恋上的可不是别人是傅仪恒啊,似又断无使人接受的道理。
不日收到了姜希婕加急的回信。拆开信封见不是姐姐的字迹,她心下一惊,慌忙翻到末尾去看署名,果然是姜希婕和王霁月的连署。姜希婕在信中不但大方承认了她和王霁月的关系,还很直接的安慰王婵月道:你现在所遭受的苦楚,我也曾经历过。不瞒你说,时至今日回忆那段日子我依然感受到强烈的痛苦。但那终将过去。我们此番来信,并非表示对你这件事的接受,也非拒绝,因为你姐姐和我认为,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不愿意强迫你做任何的选择,希望你所有的决定都是源于自己。你姐姐和我,以及你的所有家人,都是在你勇往直前时的背后依靠。无论你作何选择,这个选择我们愿意接受与否,我们都会尽量的支持你。只是在做决定时,一来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要委屈了自己;二来不要忘记,你还有家人。
王婵月收到信之后,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当然能确定是她姐姐和“姐夫”的联名信,内容也是彻彻底底的联名—都看得出来哪儿是姐姐的意思,哪儿是姜希婕在安慰她。可照她心里的一个自己看来,这分明是撒手不管。心里另一个自己则翻着白眼冷笑着说,你还要她们怎么管?莫不是来帮你劝傅仪恒?你知道你要什么吗?
两个小人一齐问道:你知道你要什么吗?
她自己蹲在地上抱着腿道:我想要她整个人。我想要她的一切。也许这一切什么结果都不会有,但我还是想要。冷笑的那位又翻了一下白眼,我看你是想把自己献给她,让她来占有!剩下那个善良温和的自己,在心里软软的反驳了一句,也许这本是一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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