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珍珠港的美国兵被日本人稀里哗啦的炸死的时候,一向爱作大死的他们的也把触角伸到了香港。香港被攻击次日中国政府才正式对日宣战,王霁月听见这话时没好气的笑了出来—合着三七年到现在死这么多人沦丧这么多国土,都不是打仗,我们连句狠话都没说。好比流氓打架,都结下世仇的了,连句脏话都没骂。
姜希婕已经回去上班了,原因是美国被打之后,政府认为有了找美国要援助的大好机会,让她赶紧回去帮忙。结果那日,姜希婕回来气哼哼的—为啥?派去香港接人的飞机,人呢?一个要人都没接回来,曾经的南天王陈济棠都没有接回来,孔二小姐和她的狗回来了。
“就这样!国家不亡才怪了!”从她工作起,就经常这样说,只不过这次说的更像诚心相信的样子。
国家还第一次派军到缅甸去参与盟军作战,对此王霁月觉得有点不妥—何况派出去的精锐,万一折损怎么办?她告诉,姜希婕道:“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香港眼看保不住,殖民地那点儿兵怎么可能扛得住!日本既然和美国开战,战略资源就是第一位的。必然要打东南亚,我们的资源也是从东南亚来,派出人去保滇缅路才是保国家的命脉。”王霁月懂是懂了,霎时间又想到更要紧的问题—第一,日本与列强开战,势必租界不保,王浩修的安全还能不能保证?有父亲在,似乎可以?这且不论。第二则是叔叔婶婶在马来亚,业已捐输金钱无数给日本,现在日本打过去了,她反而很担心万一槟城也被占领,叔婶二人的安危。
毕竟现在人人都知道日本人的做派了,哪有个准话。
她找姜希泽问一下王浩修的近况,姜希泽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他还算安全。但是我不能保证他的安全。现在能保证他安全的是日本人。你父亲也不能。”言下之意,鞭长莫及,除非你能疏通日本宪兵队和特高课,否则找谁也没有用。姜希泽以为是小妹妹婵月担心兄长,又找补道:“他自己不愿意走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吧。不过浩宁挺好的。”合着二者能保全一个就是胜利。倒像是他自己以身作则,弟弟也在那边自己不也没管吗?
她也只好罢了,毕竟眼前的麻烦也不少。
照例,徐氏死后,应该将她归葬祖坟。她自己的态度从“该怎么办怎么办”进化到“想怎么办怎么办”,唯独一点不肯苟同—她要一个漂亮好看的灵位牌子,不能太华丽俗气,又要百分之百的好看。说起来是毫无道理的要求,姜同禾心怀愧疚,为补偿终生劳累的发妻,前后嘱托好多人找了木头请了工匠做好一个,天天供在那里,徐氏文玮之灵。
徐氏既丧,姜同禾也不再出去交际,分毫不差地便做老鳏夫。大家见他也可怜,总不好邀请他来参加什么晚会。他也像是恍然醒悟那样厌恶起这些东西来。姜希耀本来要被调回,忽然间陈诚担心起他家里来,又觉得精锐尽数在外,没人拱卫重庆很不安全,军事会议上一提,爱徒就被调任留下守卫重庆了。那意思还有一点,你就别走了,你走了家里不好办,还是留下吧。
留下他也用处不大,姜希婕想,他天天在前线,大嫂天天在工作,夫妻二人谈不上互相有什么从旁协助不协助的。若说能帮忙,倒不如说自己给大婶帮的忙大些—且不论她依旧回到岗位去分那小的不能再小的援助蛋糕,偶尔出席些什么牛鬼蛇神的晚宴,姜希耀是不会去的,去了也是白搭的,反而形成徐德馨和自己的小姑子一同出席的景象。
她倒是很想和王霁月一同出现,可惜不能。徐德馨看穿她心思,是夜两人站在英国军官俱乐部里、离夫人二十几步外的地方,姜希婕满脸不高兴—看见几个她很清楚是贪腐之徒的要员,但惩戒不能—徐德馨就安抚她道:“知道你想和霁月出来,”贴着耳朵低语,“可你也想想霁月乐不乐意吧。再说了,叫人家看出来你们俩般配的不行,又得给她添多少是非。”
保育会有人开始嚼舌根子说王霁月年长不嫁老处女这码事,又有人说当时姜希婕以身救命的事,分章分段,绘声绘色。王霁月不打算搭理,自然也没有告诉姜希婕,她觉得没有必要在意。但徐德馨总归听见了,她是知道内情的人,于是告诉了小姑子—她当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或恶心,她早已接受。只是觉得这样对王家人不太好,脑袋上扣着汉女干的帽子,再让人家说王霁月为了巴结姜家出卖色相?你倒是想光明正大了,你光明正大得了吗?
有的事情固然是对的应该的,但是要是做了等于没做,达不到应有的意义,那不如暂时不做。
姜希婕听说之后倒没有勃然大怒,像当年那样去指着人家鼻子骂,只是感叹,十几年了,被人辱骂的话也没有什么改变。还不如做好她自己,得到更多人的喜欢和赞扬,这样好像就能增加她们这段关系和世俗议价的筹码。只是她也不得不考虑起往后是否真的要到海外去的后路来。而今连她这样的人都对战争缺乏信心了—哪怕她刚刚得知美国人给了一大笔贷款—何况别人?
美国和日本开战了,是啊,哪有怎么样呢?普通的老百姓觉得这样就有胜利的希望了,打败日本是有希望了,可是打败日本之后,我们,这场战争中渺小的微不可闻的主体,还在不在?山河故乡还在不在?到时何止百废待兴!何况在姜希婕现在看来,这个国家从根系上腐烂的问题近百年而未决,现在依然威胁着国家的前途。数日前,军统来人到他们的办公室里,客客气气的和她打招呼,然而二话不说的带走一个下属。她当时也只能摇摇头,虽说不曾出于意料,但这人只是为生计出卖了重要的物资情报罢了。也许在军统手中,可以凭借此人顺藤摸瓜抓到上游女干细也未可知?她叹气,抓住又如何?多少大员在贪污?这些小职员为生计所迫,何尝不是为这些贪腐的下辈子都花不完这些钱的混蛋所害。
她点了点头,对徐德馨说:“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只是看着这些人渣恶心。”就像宋美龄当着面儿夸她,说她多好多好,说“令俊要能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她也是面上奉承,心里别说翻白眼儿,吐都吐开了—拿我跟孔令俊那个无赖比?她把话告诉大嫂,徐德馨笑得没边:“你知道她就是说着玩,别往心里去。”“不往心里去也恶心啊!就跟闻着臭油味儿一样!”
她其实特别想威胁在座这些吃喝玩乐的人渣:现在日本已经占领了缅甸仰光,假如不日日军切断滇缅公路,你们就快点带着家财滚吧,这里没有你们可以搜刮的油水了!只是要走也想好,只怕飞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她自己是不怕死的,她已经死过一次。只要和王霁月在一起,管他的呢。有天夜里她梦见她父亲,父亲跟她说要忠义报国,她说我已经在努力报国,即便是死也无所惜,只是怕我死于国无用。父亲在梦里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回家的路上,徐德馨忽然很认真的开口说:“希婕啊,要是仗打赢了,你想走吗?离开中国,离开上海,去国外。”姜希婕知道大嫂不是没由来随便说一句,徐氏死后留在美国的房产交给公中管理,形同回到姜希婕的管辖。那边来电报吊唁徐氏,顺便说到升了值和法规的改变,说总需要有人来住才好继续保值,否则法律上面临违规的风险。徐德馨直言这兄弟俩工作性质如此,估计也是不愿离开的。其实可以去美国的人只有姜希婕一个。而且姜希婕身上的弹片也可以一起到美国去手术取出。但此事自然涉及到王霁月愿不愿意,她们是不能分割的共同体,“再说吧。现在往下会怎么样还不一定。真要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再说吧。”
徐德馨点点头,又把姜希婕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手中:“我只是想说,要是你要走,我就把两个孩子都托付给你带走。”姜希婕一惊,瞪着眼睛不知说什么是好,徐德馨立刻接着道:“无论往下如何发展。胜了,我希望他们出国去接受好的教育。我是没这个机会,但希望孩子们能。败了,总归要逃的。你两个哥哥都是要跟着军队走的人,我也愿意跟着他,但是孩子们,这条根,必须留住。”
留住才有希望,留住才有人继承。香火之说虽然腐朽,但在一族之存亡的角度来说,又无比的正确。
江面上刮着晚风,略有凉意,四月了。姜希婕在昏暗的灯光中点了点头。
她想起南京被日本人屠城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姜希泽在她面前抱头痛哭。她也难受,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陪着哥哥哭泣。姜希泽却仰起脸来说,可恨我七尺男儿无力守住国门,让妇孺老幼受如此苦难啊!
莫道项羽不丈夫,活下去或许更艰难;杀身能否成仁未可知,毕竟历史总由人篡改。唯有对得起自己,从生到死刚直不阿。
或许男儿就应该如此,她想,而坚韧的事都留给女子。
二人夜深回到家中,却见姜希泽站在院中石桌旁,而王霁月坐着,王浩蓬也陪坐一侧。三人犹如石雕一般寂静不动。黑灯瞎火看不清表情,气氛显得诡异,姜希婕立马踩着高跟鞋跑到王霁月身边问她怎么了,王霁月不答;看王浩蓬,王浩蓬则是一副被掏空了力气魂魄被烧毁的沮丧样子:她只好问她哥了,“到底怎么了?”
姜希泽叹口气,缓缓道:“今天军统收到消息,说王浩修前段时间在上海被宪兵队抓了。王。。王伯父,听说去使了点手段,但是没用。也就放弃了。现在浩修生死不明,大概是救不出来了。”
她问王浩修何罪之有,姜希泽说王浩修暗地里通过自己的关系一直在租界包庇军统的特工,购买外国重要物资输送给各方,本来一直隐蔽,而且鉴于他躲在租界里,日本宪兵队即使发现了也拿他没有办法;现在租界不复存在,他往重庆输送了最后一批物资之后就被逮捕。至于是在狱中拷打还是已经被杀,就全无消息了。
至于王绍勋到底有没有全力营救自己的侄子,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不惜牺牲侄子,就更无人知道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日,王浩修还是死了。只是死讯晚了一步抵达重庆。炎热的五月底,他残破不全的尸身被最后几个死心塌地的狐朋狗友抬出去葬了,趁着尚未腐烂。幸而他自己老早就备好了棺材板。王婵月知道兄长被酷刑折磨而死,不忍也不能告诉父母,与马来亚的通信也已经断绝了—自打伯父投降,父亲也没奈何的成为日本人的经济来源之一,为求自保,他付出自己好不容易转移到槟城的家财和橡胶园。现在日本人打过去了,橡胶园的物权也可以、或者说只能,双手奉上。
而她们留在重庆的一家人,为了避嫌也好,条件不允许也好,只能保持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的亲哥哥还可以有那么勇敢的一面,印象中他的勇敢只是在争夺替名妓行酒令的时候会偶尔出现,他是自己说一不二的兄长,也是最能继承父亲经商天分的孩子,抽大烟嫖妓赌钱无所不通,做妹妹的还怀疑过兄长抽那么多鸦片怎么身体还能扛得住?在上海的时候,兄长似乎知道自己的爱好于家人而言是侮辱门楣的,遂减少往来,好像和兄弟姐妹都不亲似的。
在她选择和不伦的恋人私奔的时候,看似玩物丧志的却留在了上海。大家本来还觉得他是离了那些花天酒地就活不下去,宁愿做亡国奴的。哪知道他却做了那么多的事。姜希泽说,由于王浩修知道很多军统重要联络人的信息,一旦他叛变其后果可能不亚于王天木—虽然不至于摧毁上海站和华东系统,但一些和参谋部有联系的重要运输点可能会被捣毁。
但他没说,宁死不降。然而被人折磨致死。他那投降在政府担任要职的伯父一点用场都派不上—王绍勋试图疏通关系让丁李{58}去求情,把侄子放出来,结果宪兵队态度强硬,反叫王绍勋看出李丁二人与宪兵队多有不合,遂立刻去劝说侄子把人都交待出来,可免不死,甚至主动去拷问侄子的随从,也毫无收获。
无人知道他在大牢中挂着满身伤痕是如何斥责了了伯父一通。那些话长留王绍勋心底,直至死亡。
王家也不好直接给王浩修办什么纪念仪式。六月消息回到重庆,王婵月买了一束白栀子,黄昏时分一个人到江边坐了一会儿。她今天能休息,却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她既不想听别人的安慰,也不想安慰别人。她想一个人纪念死去的兄长。
战争年月,每个人都在不断的失去自己的亲人。自己也不能免。
傅仪恒去医院找她,说不在,刚走。她凭直觉追了上来,见她买花,见她走向江边,见她在石头堤岸的冷清处坐下。自己也不便走近,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她。
她知道王浩修死了。这虽然不是她希望的结果,但是已经成为既定事实,讨论什么都晚了。如果她可以做最高决定,会希望王浩修不用死,毕竟还可以靠他中转一下必须从上海进来的杜月笙帮忙弄的物资,毕竟他是个抗日的志士;但她做不了这个决定,即便她现在恨极了76号,她的任务依然是和76号合作。这一次没有对国民党造成巨大打击全靠王浩修铁骨铮铮,现在想想,这一切又是何必呢?让这些真正值得活下去的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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