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镯记 作者:尼可拉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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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霁月从背后伸手揽着她的肩膀,“日子总要往前过。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时间都不会停留在这里的。”“就像是嘉陵江往东流,汇进长江,直到入海。”“是啊,我们就是这江上一叶小舟,逆水行舟也可以,顺水行舟也可以,就是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
王霁月不是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但她也没有办法,王婵月尚且不能拿着枪指着傅仪恒不许她如何如何,自己又能做什么?有时候你只能等待她出什么事,然后去扶住因为这件事而要倒下的那个人,让她不至于太过痛苦而一蹶不振。她能够理解自己去香港时姜希泽对姜希婕的态度,现在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
我自然不能干涉你,也干涉不来。我只能在你哭的时候给你准备好肩膀,在你笑得时候为你高兴。假如还有机会叫你明白些道理,那就更好了。
姐妹俩看了好一会月亮,不时姜希婕非要跑来破坏气氛,再不时傅仪恒回来了。她走路的姿势都透着岁月带给她的风情和气质,像香气十足的香料,谁也盖不住。
后来王婵月尽量不去想这些身影,因为一想她就觉得有一股烧的人疼得无法忍耐的火焰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尖,直将她整个人吞没。她想当作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并且在这次死亡中,前半生的王婵月已经永远的死了。她所有的不过是后半生。
后来回望的这抗战最艰苦的一年多,她们四个反倒过的挺幸福的,至少在她们自己看来是这样。王霁月和姜希婕的工作固然让人一个头三个大,但总归能做下去,哪怕付出了越加惨烈的代价,能救一些算一些。而且因为有了美国的援助,姜希婕的工作倒还比以前好做了一些。至于王霁月,也不知道是保育会没她什么事了,还是她有所倦怠,她又跑去学校里给孩子上课去了。总之何处需要,她便乐意到哪里去。
王婵月照旧是动辄忙碌独当一面的外科医生,工作稍闲一些时,她哪里也不去,就和傅仪恒卧在家里。冬日来临,雾季公演开始,四人还结伴一起去看了几场戏。看完倒是各有所思,傅仪恒说好,王婵月没觉得怎么样,姜希婕觉得有些地方过于偏激,王霁月道:“虽然应该大家都同仇敌忾的,但是同仇敌忾的有些不冷静就不太对了。总有会给人可乘之机。毕竟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傅仪恒很快速而眼神凌厉的看了她一眼。幸而无人察觉。
冬日里的话题除了越来越愚蠢的失误,时而紧张时而宽裕的物资,就是孩子。当这些平时不太负责教养的大人们忽然关注起孩子们,她们能关注到的也就是孩子们的明显变化。一家子四个孩子,姜邺姜颍稍大,姜邺即将十二岁,姜颍也即将十岁,眼看都是升中学的年纪。当时给他们俩选学校也是有意选了教师素质不错的城里的学校,本意是希望他们能接近平凡大众,不要娇生惯养。但后来轰炸越发频繁,实在担心安全,遂迁回南岸这边专供官宦子弟就读的学校。现如今该给姜邺找一个中学了,在育儿问题上又产生了分歧—是把姜邺送到一样很近也很贵族化的私立南开呢?还是送到收留了很多抗战孤儿的育才中学{59}呢?
这就是一个要“蓝”还是要“红”,要“国”还是要“共”的问题。咨询相关“专家”王霁月,王霁月说从两家学校的师资来说都差不多—而且她想回避这个问题,因为她工作的就是育才中学—非要说有区别,就是教学当中是希望学生们成为所谓的“人上人”,还是所谓的“人中人”。按理说,根据能就读的子弟的家庭情况而言,各自的方针都是合适的。
姜希婕就觉得没必要这样闲挑拣,一来从无希望孩子继续从政从军的打算—他们家从来不限制孩子的未来,爱干嘛干嘛去,要不然能出个姜希峻—于是也没有什么人脉关系的要求,二来选学校都该选师资强弱,两家差不多{60},不同的条件就是一个离家近一个离家远罢了。“让小邺自己选呗。小邺,以后你想干什么?”她在饭桌上问。
“我想当科学家。”姜邺说,这小子已经从当年摇摇晃晃的小肉团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长成个漂亮小男孩了,和他爹一样一样的。“科学家有很多种,你要当哪一个科的科学家?”王霁月补充,“哪一科能发明飞机大炮,打跑敌人,我就学哪一个。”
难得在家吃饭的面瘫父亲姜希耀默默的扒饭,一边吃一边给儿子夹菜,微笑。
坏小姑又问姜颍,“那小颍想干什么呀?”“我想学弹钢琴。”“为什么呢?”这倒是很好实现的未来理想,以此为业就,“因为妈妈喜欢。爸爸也喜欢。”她这样说,可惜她的父母都不在餐桌上。姜希泽加班,傅元瑛卧病。
作者有话要说:
{59}由陶行知创办,实际上由ZG控制。
{60}也只是说说而已,想一想收费都知道还是有差距。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王霁月可怜姜琅心细如发,这一点只怕也是遗传自她父母。她父亲一天到晚总是黑脸,被工作折磨;她母亲总是病中愁容:虽然夫妻二人都很有默契的对女儿展示笑容,但聪明的小姑娘已然察觉到父母的苦痛。
吃完饭,她把姜颍交过去,“王阿姨,”姜希婕曾经试图让姜邺姜颍改口叫王霁月别的称呼,显得更亲,可是好像叫“姑父”也不太对,别的也不如王阿姨,只好作罢,叫王婵月是小王阿姨。“来,手伸出来。”据她父母讲,姜颍长得像小时候的姜希婕,瘦,抽条,运动细胞发达。“给你。”王霁月把自己的那支翠绿玉镯套在姜颍手上。姜颍不知其中含义,也分辨不了妥当不妥当,愣愣的不敢说话,“去吧。你爸爸妈妈要问起,你就说是我给的,有事让他们来找我。”
回到房间,见到姜希婕已经躺到被窝里去了。王霁月快步走过去,坐在床边,姜希婕见她来了,开腔就是被疼痛折磨的嗓音:“你干嘛去了?”王霁月说她把镯子给姜颍了,“唔。。。给小颍也好,只是你这样,算什么。。。”“算我喜欢她,也算我是她姑姑的妻子,长辈该给她点儿什么。”听见“妻子”二字,姜希婕努力睁大了眼睛望着王霁月,“唔。。。”
她很疼,刚才在饭桌上全靠强忍。疼痛使她无法在自己本来发达的甜言蜜语库中找出两句来回应这句“妻子”,越不能回应,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对自己病痛的埋怨和无奈,攒出一脑门汗。王霁月拿过毛巾给她擦汗,姜希婕喃喃道:“明天肯定又是个该死的下雨天。”从这次的疼痛程度来说,估计雨不会很大,就是得下一天。“是,肯定是。你这从来不骗人。”王霁月知道缓解不了,一不能按摩针灸艾灸,二也没有止痛药,遂只说些俏皮话来安慰。哪知道刚说完,雨就下起来了。
“。。。阴天下雨。。。你要抱着我。。。”“好,我抱着你。抱着你就不疼了。”
前半生我用怀抱将你保护,后半生准我以你的怀抱为余生之依偎。
冬去春来,家中众人之事不表,在参谋部出尽主意却难以抵达手下不靠谱的部队的坑害的姜希泽的苦难亦不表,转身来说一说在前线孤独带兵防御的姜希耀。他自从被调回重庆养伤,就为前线的节节败退而心急如焚,几次向老长官陈诚请战,皆备驳回。现在陈诚被派往楚雄应对缅甸战事,他再度请战,依然被驳回。陈诚的理由是,重庆最重要,你给我留在重庆。国军好钢不多,你是一块,不能乱放地方。
防守陪都,按理没事儿才是最好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姜希耀除了好好配合布置防空雷达的任务之外,治军没什么事,简直是他军旅生涯难得的清闲时间。他闲下来就能时常回家,难得和他的宝贝妹妹聊天。想当初他得知宝贝妹妹被炸弹炸伤之后,忧心如焚之外不可脱身,好不容易回家的时候第一个看的就是妹妹好不好—结果那天姜希婕还是躺在床上哼哼。
幸好现在已经大好了。姜希耀想象过父母去世,但他怎么也无法想象弟弟妹妹们会先于自己去世,这样的痛苦他无法想象。是故现在,有时间他就尽量和亲人们在一起。补偿自己亏欠他们的时光,或者说自己亏欠自己的时光。
他除了是个兵痴,还喜欢看史书。姜希婕一日就旧书店过,买了几本给他做生日礼物,是几本关于魏晋南北朝的书。他在岗位上无事,就把这几本书细细的读了一遍。看到从东晋初年王敦之祸,一直到苏峻、祖约,乃至后来桓温桓冲,莫不是依据长江形成上下游之险,以上游威胁下游。他想以如今之势,上海武汉的日军威胁重庆也是很容易的,只要两湖一带的守军能,
能。。。
四月底五月初,他还没来得及给妹妹过个生日满足一下面瘫而羞涩的兄长的关爱之心呢,陈诚从云南紧急飞回,他的弟弟也告诉他,日军从汉口出发,沿长江多处偷渡,大军直奔重庆而来。
不日,陈诚给他的命令来了—让他即刻率部出发,前去死守石牌要塞{61}。
姜希耀抵达前线之后,纵观山势,立刻着手修筑防御工事。根据指挥部的消息,日军数量于我军数倍有余,且不论一比一有没有胜算—那是比物资比后勤比一切硬件,这样数倍弱于敌军的状态下,胜利,
必须胜利。只要要塞不失,就是胜利。他看着这群和自己一起身经百战的士兵奋力而严肃的修筑堡垒的面容,想到今天传达的布防的顺序,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假如为此做好计算,也许要战至最后一人,也许会被日军围攻,也许会成为一个孤悬的堡垒,
只有用血肉之躯换来胜利。
然而形式越发不利于守军,别的师他不知道,但他亲自率领的十一师他很清楚,即便全员上下都紧紧绷着一口气丝毫不曾懈怠,畏惧敌人之心却分毫也无,像是古时候斯巴达的勇士,在破晓的晨雾中慢慢等待,只等待国王成功的献祭一头牛,而后就可以英勇杀敌,一往无前。
次日消息传来,说日军在石牌周边集结了两个师团、一个旅团,包括日军在中国战场唯一纯野战部队的第十一军,一共10万兵力。陈诚给他转来委员长的手令,并给他发来电报称,已经协同两岸江防和空军,一边切断敌人的补给一边在两岸布防,希望他带领十一师死守核心阵地石牌,石牌乃是中国的斯大林格勒。
他知道陈诚电报里没说出来的话:仅凭江防炮台和空军袭扰很难对这志在必得的十万大军形成有效制衡,日军依然会打到门前来,像一记直拳一样直接打到脸上,而他和十一师,是拳击手的拳头,是拳击手的脑袋,也是拳击手的意志所在!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在巨鹿之战中是真英雄,他想,明日应该是献祭的时候了。入夜之后,他让副官去准备祭天用的东西,自己关上门拿出纸笔,准备写遗书。
从军多年,最开始那些当连长团长的日子里他从来不担心自己会阵亡,像是年轻的司机不知道道路的危险。后来长大了一点,娶妻生子之后开始有了始终牵挂的妻儿。再到日寇入侵,他从来都服从指挥,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不达战略目的誓不罢休。在上海、长沙前线,他自问能摈弃一切派系之争与同僚携手抗敌,虽然也有龌龊之事,但他问心无愧,手下部队也曾打没了一半的兵,自己也负过伤,但从来只恨不能杀敌,不怕身死殉国。
直到回重庆这一年多,他失去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母亲。那时候他严肃内向的性子才理解到什么是忠孝不能两全。他性子单纯,耿直认真,在同僚和同学之间也经常是个被挖苦取笑同时也深深佩服的对象,又不存派系之念,战场上能够对别人伸出援手—即使冒着被长官批评的风险—所以他朋友也多,是没人能挑出刺来的那种人。但傅元弘的遗体遗物送回来的时候,他破例去找傅封琅,问可不可以把好友留下的这只外壳破损的怀表拿回去当作纪念。傅封琅念及他是爱侄唯一的朋友,就答应了。
是他们不知道,这只表还是好兄弟两人当初一起买的。
他给父亲留遗书。母亲不在之后,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很多。他记忆中,幼年时期爷爷的样子就是长大后父亲的样子。母亲突然去世之后,父亲也瞬间老了,苍老的比爷爷还老。父亲应该能够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吧?在自己和弟弟都选择从军之后,父母亲应该就能想到这一天了吧?要么成功,要么成仁。有一个儿子可以殉国,希望父亲能够为儿子骄傲。假如儿子的确阵亡了,请父亲大人无论如何,保重身体,那么儿子在九泉之下也可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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