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纪事 作者:若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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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想的从不是皇帝的利益,而是自家权柄,国之福祚不过附带而已。皇位上坐的是谁?有甚要紧?只要别太蠢,软弱一点也无妨。
今上虽心肠软的要命,却绝不是个愚蠢的。
闵靖远也不问他心中属意赵王还是那还没影儿的嗣子,老友一场,他肯来教柏冉,全是看在他与临淄侯相交数十年而已,再多,各自都有家族考量,不能随意搅和了。
若是放在从前,还真如这老东西说的那般,他柏赞之想的,就没有不成的。可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有两件无法把握,其一,是皇帝的寿数,其二,便是自己的寿数。
年已高矣,算不准身后事。临淄侯也不得早做规划,他道:“如今看来,姜老太公倒是个人物。”草根出身,自己飞黄腾达不说,还硬是把女儿拱上后位,椒房之家,至少可保两世富贵,死了以后也不怕子孙受祸。
名士便是如此了,清谈国事,想到哪就说哪。
闵靖远也赞同:“鄙漏了一些是真的,他那个出身,能做到这一步也颇不容易了。只可惜子孙器量不如乃父乃祖。”这位老先生本是洒脱之人,旁的都好说话,甚少与人计较,唯有一样,他最恨不遵礼法之人。礼败,则世间无道,安能秩序井然?
闵靖远一吐槽起来就停不下:“他爹不懂也罢了。”这老头一点也不怪姜老太公,老太公过去操持着杀猪本行的时候,名叫狗剩,直到发达了,觉得实在不好听,才依依不舍地改了个雅相点的,叫本松,就这么一个人,从心土到身,能把功业立起来就不容易了,还怪他做什么?闵靖远也很明事理,就算看不惯人家,也不会随便就指摘人家不是。
“可姜泰不同,他总是学过的,学过总该用起来。规矩礼法,齐家之道,岂可废弃?没底蕴的人家,正该立家规,修族谱,以这一代为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以期生生不息才是——姜泰这蠢货偏不,他我行我素,怎么想就怎么来。其父草根出身,他不以为耻,这本是好的,不忘本是人之本分,可他却以此傲王侯,沾沾自得,还欲维持其父做派,没规没矩,家中嫡庶不分,人人都告诉他是错的,他非不改,这般固执己见,真是蠢不死他!总有一日,不待人家收拾,他自己就绷不住。”
那毫不留情的言语,听得临淄侯笑得一抽一抽,手里的羽扇一个劲拍着地面,笑完了方道:“创业容易,守业难。姜氏之盛,三世而消。”他做总结道。姜本松给了个好的开头,可惜到底子孙不争气。
闵靖远吐槽完了以后,身心舒爽,心情颇愉悦,在愉悦心情的驱使下,他有心情来提醒老友了:“先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有没做好的。”
终于到正题了,临淄侯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绕到这里,他放下酒盅,正襟危坐。
闵靖远瞥了他一眼:“来日大郎若直接承爵,子尚如何自处?不立父立子,名不正言不顺。”没有绕过儿子,直接扶持孙子的。
这其中还有个道理,子从父是天经地义,若是子的地位为尊,便与孝道相悖,遇分歧时,听谁的?
原本有一个法子,或可一试,出继,柏原出继旁支,那从礼法上就不是柏冉父了。可是临淄侯就此一子,如何舍得下?
这一建议一提,便被临淄侯果断否决:“为孙逐子,阿冉将受恶名。”
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闵靖远满冥思苦想。
临淄侯试探问道:“若使子尚出京,安心做个名士,逍遥度日如何?”
名士是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最为出名的,便是眼前这位帅老头,不论到了哪,都是人人追捧的对象。又因他们淡泊名利,不掌实权,且个个才华横溢,他们说的话,极有分量,更重要的是,能得个好名声,为家族增添名望。
闵靖远低头一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他教柏冉几天,便觉得柏冉比柏原更适合那个位置。现在朝中正酝酿着一场政变,不知何时就触发了,当此特殊关头,一个眼光犀利,有胆识有担当,果敢魄力的掌舵者就极为重要。
为何柏、顾、连、陌、谢、夏、陈、闵此八大著姓,柏氏为首?哪个世家没有自己的资源?连氏与陈氏根基在军中,两家家主各位列大司马、大将军,谢氏以经纶称名,夏氏以德立家,陌氏扬名在礼,闵氏之灵性,天下皆知,顾氏如今是式微了,二十年前也是赫赫显贵的。
各家有各家的优势,为何偏偏就让柏氏处高位?琅琊柏氏之名,普天之下,何人不生敬意?靠的难道是比人家多占了几个要紧席位?自然不是。靠的,是有一个敏锐果敢有胆识的领导者为家族掌舵!
临淄侯多狡猾的一个人,他眼光毒的很,轻易从不站队。当年先帝末年,他硬是等到姜太后把蜀王骗进宫里一杯毒酒药死了,看出了这女人的传奇狠心手段,才立即领着一大拨大臣拱卫今上。那个时机甚是巧妙,姜太后出身寒微,先帝嫔妃中多得是世家女,世家女之子要给杀猪人的外孙称臣,还不如死了,尤其是几个心高气傲的。其中就以皇长子蜀王为最。姜太后弄死了蜀王,许多中立的勋贵世家只以为将反弹,恐其他王因兔死狐悲而齐心,都还举棋不定。唯临淄侯瞅准了今上为嫡子,占着大义,姜太后战斗力强悍,不会拉后腿,果断就决定了。
果然,姜太后一路护持,把今上弄上了皇位,今上即位后,仍旧不太平,姜太后又弄死了造反的齐王、魏王、临川王、汝阴郡王满门,三尺白绫赐死了帮着各自同母兄弟的长阳长公主、会稽长公主、豫章长公主与各自驸马。手段干脆,半点拖沓都无。
站队是个技术活,要么永远不站,谁成了天子便效忠谁——比如陈氏——这样的大臣,最是忠贞,皇帝用着最放心,但随之而来最为明显的就是,皇帝不会将这样的人做心腹;要么,就在其他人之前下手,从来只有雪中送炭为人称颂的,没哪个锦上添花还能让人念念不忘。
就这样,临淄侯成了今上眼中最为忠心体国的好大臣,成了世人眼中维护礼法,不惧恶势力的高尚人物,名利双收就是如此。
如今,朝廷忙着争储,临淄侯府亦为世孙排扫障碍。
“这事越早完越好。”闵靖远道。早早定下柏原的形象,到时也无人能说世孙不孝,世孙目下才四岁呢。
临淄侯自然不会什么都扫清了,将柏冉护在温室之中,直到需要时才放出来。但关乎礼法,关乎阴私之事,最是难缠,柏冉若想要干干净净的立世,就半点也沾不得。
临淄侯见闵靖远赞同了,便道:“这是自然,话已说到此,还有一请,请闵兄答应。”
“你说。”闵靖远见商量出了法子,心情大好,子尚与柏冉都是他看着大的,算是极亲近的晚辈,临淄侯又与他是多年的莫逆之交,能完满的解决这一棘手问题,自然高兴。
临淄侯悠悠道:“令子尚入你门下。”有个名士做师傅,便意味着有许多名士将你做自己人来待,要扬名也少些曲折。
闵靖远听罢便扶额,就知道这货不会好心来请他饮酒,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不喜收徒,只因怕有羁绊,收了柏冉是因临淄侯再三请托,他又亲眼见了,觉得天资很可一观,一时欣喜才收了的,不然,此时他已如先祖闵子安那般遍历山川了,哪里用得着苦逼的在这做教书匠。
闵靖远心内大悔啊,只恨迟日春暖,和风微醺,气氛太过美好,害他将歹人做了好人,多嘴来提建议。
还能说什么呢?收一个是收,收两个也是收,他能拒绝的了么?只得捏着鼻子应了。
临淄侯笑得适意:“恭喜闵兄又得一高徒。”
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13章 十三
这是元月中难得的好天气,前面一直下着雪。临近中午,和煦的暖阳更为温煦,仿佛一下子春日便要来了一般。京师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三十余骑人马疾驰,十名身姿矫健的护卫开道,后面大群的仆从拥着一名雪肌唇红的小少年。
与少年靠得近的一名仆从远远眺望前方,而后打马快速上前,对那小少年道:“大郎,还有十里便到京城。”
柏冉抬头看了看日头,估摸了时辰便扬声道:“快着些,还能赶上午饭。”音色虽稚嫩 ,却已有威严,仆从们无一人迟疑,齐声应诺,立即快马加鞭。
柏冉此次出京是往京师百里外的千秋山去,那里是皇帝避暑之所,他家在那亦有别业。正旦那日落了场洋洋洒洒的大雪,甚有诗意,又颇具气象,闵靖远便坐不住了,非要去千秋山赏雪,还不肯让闵氏子陪同,以其爱管束不自在。刚落了学,道上都结了冰,滑得很,山上又是冰天雪地,一个不仔细便要冻坏了。闵氏子弟再是落拓不羁,也不敢纵着长辈胡来,奈何闵靖远一拧起性子来,说不肯就不肯。闵氏如今都家主无法,只得派人去请老头子的弟子柏冉小同学。
柏冉自然义不容辞。老头子给小辈们劝得不胜其烦,又见柏冉未携课本儿,便勉勉强强的同意了。
老头子梅下赏雪,听间饮酒,悠然自得,竟不肯回来了。柏冉无法,明日便是上元节,她允诺了谢氏上元节要陪她去大慈恩寺进香的,便只得先回来了。
到侯府离午饭还有一刻。长史得到消息早在门前候着了,听闻巷口有马蹄声,便立即令身旁小厮入内去说一声,大郎到门口了。
柏冉一下马便朝里走去,长史紧随其后,向她禀报:“君侯去了衙署晚饭前才回来。还在元月,许多衙署都没解印,倒没什么事——唯一件,昨日有边关来书,龙城将军说龙城有赵王人马,却不知是什么事,正在查实。君侯令他暂不必管,先盯着。”
龙城将军柏义辅,是临淄侯五服内都族侄,镇边两年,若是无关紧要之事,绝不敢就大大咧咧地来书信,必是闻到些不好的气味了。
自两年前,泰安二十五年,顾皇后诞下皇子,皇帝未与任何大臣商议,在满月之日便颁令天下立皇长子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后,朝廷中的气息便变了,仿佛都蛰伏了一个冬天,一下子闹腾了起来,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
柏冉面不改色都听完了,方问:“阿爹有书信到么?”
“并无。”
柏原在闵靖远身前学了一年便被闵靖远与临淄侯一起踢出京去了。扬名需趁早,柏原倒没辜负期望,名声越来越响,只是随着名声鹊起,他的名士做派也越来越大,过年都没回来,不知道窝在哪个角落过他的自在日子。现在看来,竟连书信也无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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