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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恍 作者:江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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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帕子是宫中所制,带着丝绒,沾水后擦洗最是爽利。然而触摸到胸口腰腹,明达神色一凝,固执地来回擦洗,直到皮肤红肿才算作罢。
  如今郎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般搂着自己狎昵亲吻,明达心下一酸,忽而落了泪。
  她多次流露出亲近之意,都被自己推开。三番两次,郎怀心灰意懒,言语间依旧如故,却很少再和她亲热。明达心头零落,不知所措之余,更是夜夜噩梦,不得安生。
  远离了长安,她好歹觉得痛快一些。白日里装作往日模样,为的也不过是别让郎怀太忧心。朝中局势如此一触即发,她又何尝不知此刻郎怀还带她出京散心,几乎是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架势。这等深情,以往只会觉得欢喜,如今却觉沉重,不知如何应对。
  水冷了下来,门外传来郎怀的声音,带着关怀,也藏去一丝不确定:“兕子?水该冷了,你好了么?”这人明明一推门就能进来,偏偏站着一步远,并不靠进,只让人看着她笔直的身影,更让明达柔肠百结。
  “好了。”明达摇摇头,把那些错乱的念头暂时压制下,迅速拎起件外袍披上。郎怀推门进来,灯影下见她只披着一件外袍,露出雪肤皓腕,纤细的脚踝上坠着根银丝绞成的细链,美不胜收。郎怀不由心神摇曳,强自镇定道:“去躺着别冻了。”说罢冲火狐吹了口哨,火狐蹦跳着上了屋内的小凳,蜷作一团,闭目睡去。
  郎怀抱起木桶,出门另换了桶,却不是热水,是现打的井水。她只擦了擦上身,换了件贴身小衣,又套上圆领的中衣,趿着鞋去锁了门。
  “怀哥哥,你在安西的时候,都怎么洗澡啊?”明达问她,这一路她这般冷水擦洗,明达见惯了,但难免好奇。
  郎怀一笑,脱去鞋子上床,老老实实平躺下来,道:“竹君暗中一直跟着的,冷水热水不分,有机会就洗,没机会的话,擦擦也不错。”
  “听说华山险绝,我们上得去么?”明达侧过头,看着郎怀的眼睛,见她眸中星光点点,不由慢慢安了心。
  “总得去了才知道。”郎怀也知晓华山之险绝,但她见识广博,丝毫不将那山放在心上,道:“路一步步走,山一点点爬,总有到的时候。”
  “这话在理。”明达宽了心,笑道:“只是你带着我,怕得多在山上盘桓些日子了。”
  郎怀不由自主侧身,明达明明就在她眼前,但又仿佛很远。许是明日即将彻底远离人世,郎怀难免有些不安,左手探出,小心翼翼握着明达有些冰凉的右手,半晌无话。
  不是酒醉,明达抿着唇不出声了。郎怀掌心温暖干燥,指肚上的薄茧坚硬,却没有侵略性。她的手被渐渐捂热,不复冰凉。但察觉到郎怀略微的移动后,明达刷一下抽回手掌。
  “时日不早,明日还要上山,睡吧。”她翻过身不肯面对郎怀,装模作样闭上眼睛,正要强迫自己入睡,却发觉以往定会守礼的郎怀凑了过来,长臂舒展,自己的后背已然靠进她的胸膛。
  郎怀隔着被子拥住慌张的姑娘,难耐情思,吻了吻她的发间,叹息般道:“便再躲我,就一张床,莫不是要我睡地上?”
  “我不是……”明达还要辩解,郎怀伸出拇指点在她的樱唇上,柔声道:“嘘,且睡吧。”
  这人的怀抱一向安定,明达舍不得离开,只好妥协的躺着不再乱动。她神思渐渐迷离,终究卸下防备,安然入睡。
  华山险绝终究不是人心,郎怀暗自感慨,双臂松松垮垮拥着她,也渐渐睡着。
  将马车连带马儿寄存在借住的那户人家,二人背上行囊出发。此去不知几时下山,郎怀大都是带的干粮肉铺。离京之时准备的鹿肉,便是此次最好的食物了。
  往日里郎怀做事总求稳妥,这次当真肆意而为,只问了条上山的路,就赶着时间,和明达进山。
  《白虎通义》有载:“西方为划伤,少阴用事,万物生华,故曰华山。”《水经?渭水注》也有记载:“其高五千仞,削成四方,远而望之,又若花状。”
  周平王东迁,华山在东周王国之西,因而称为西岳。秦始皇首祭华山后,封号递增。及至女帝神龙二年,女帝在山下西岳庙祭祀。明皇本命便是为华山,开扬八年,帝后同往华山举行封禅大典,感慨于山路艰险,斥资开凿山路,一修就是十几年。然而历代费劲力气,也不过开出些许石阶,而有些地方难以攀登,这石阶也是时断时续,藏于乱石之中。至于各峰顶端,更是没有路途可走了。
  她二人自北进入,开始还不觉得,走了半日,才领悟此间艰难。郎怀只怕明达体力跟不上,故意耽于风景,走得缓慢。而火狐上蹿下跳,一副这才是它家的模样,时不时口中叼着不知名的野果回来,给明达郎怀二人尝鲜。
  这么一日过去,还未到半山腰上,路已然难走起来,开凿的石阶有新有旧,断断续续,陡峭异常。侧头回望,来时的路隐没于树木之间,已然看不见了。
  郎怀看看日头,道:“咱们歇上一歇,明日天亮再走,如何?”
  明达喘着粗气,点头道:“好。”亏她身子大好,否则只怕这段路都上不来。
  郎怀寻了块儿平坦的大石,牵着明达过去,再凭借自己绝顶的功夫,在林间捡回些干柴,点了篝火。
  山中无人,只有风吹树叶。天色渐渐暗下去,狐狸的眼中露出光芒,在郎怀脚下抓耳挠腮,对着远处的山林吱吱叫了两声。
  “你也想去?”郎怀也曾经见过胡人养鹰驯狼,略一思量就明白过来,她笑道:“怀都尉大约是想进林子打猎,兕子,你准不准?”
  明达一愣,唤来火狐,伸手揪着它的耳朵,很不相信道:“它行么?”
  “万物本性,就算它跟着咱们长大,约莫也是会的。”郎怀手里翻着篝火,树杈间吊着的小锅里炖着米,道:“让它去吧。”
  明达揪着火狐的耳朵,不知道念叨了些什么,松开双手,比划比划,道:“去吧去吧,早些回来!”
  火狐通灵,原地绕了几圈,才渐渐消失,没了声息。明达虽然放行,但还是担心,蹙眉道:“万一有危险,咱们也救不了它,可怎么办?”
  米香渐渐弥散,郎怀将藏泉抽出,放在手边。她道:“土蕃偶尔也有驯养野狼的,用来打猎着实管用。至于猎鹰,更是厉害。”
  很快就天黑了,巨大的山体如今不过是个黑影,繁星点点,月牙半弯,挂在幕边,端得一副好画。耳边渐渐多了嘈杂的声音,林间出现些绿色的光点,时亮时暗,是出来觅食的野兽,好奇打量进山的人类。
  粥好了,郎怀将大勺递给明达,道:“凑合吃吧。”
  滚烫的热粥舀出来,被山风一吹,很快就温热下来。明达腹中早就难耐,忙喝了起来。郎怀掰开一张干饼,泡进粥里,又将鹿肉撕了些肉丝放进去,笑眯眯道:“没想到在华山之上,还能吃到安西吃过的军粮。不过多了些鹿肉,”她抓过明达的手,就着大勺直接尝了口,点头赞道:“不错。”
  “是饿了吃什么都好吃吧?”明达没有挣扎,任由她抓着,口中还在咀嚼肉干,一丝丝咸鲜渐渐感染所有的味蕾,当真算得上美味。
  一锅粥吃了多一半,不远处传来野兽奔跑的响动。郎怀侧耳听了片刻便放松心神。片刻间火狐跃上石台,口中衔着只肥硕的兔子——也算它倒霉,居然被头一次打猎的怀都尉抓个正着。
  它奔到明达身前,小心翼翼放下口中的兔子,端正坐好,大尾巴卷在身侧,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明达,讨好的意思实在太明显。
  明达也没料到它真能猎到,着实开心了一下,又觉得兔子可爱,难免沮丧。但她还是将剩下的粥从罐中倒出,这不是在长安没那么多讲究,便倒在石头上,等差不多凉了,才拍拍怀都尉的身子,准它去享用奖励。
  转过身,郎怀已然拿着纯钧剑给兔子剥皮,又劈开树枝,用芯串了兔肉,送进火中炙烤。
  “怀哥哥,不怕引来野兽么?”明达见她居然用纯钧剑做这等事,有些失笑。
  郎怀笑道:“无妨,烤到半熟,明日好带。咱们干粮有限,即然怀都尉肯下场小试身手,就更不能辜负它。”说话间,郎怀将内脏取出,算作火狐的加餐。
  晚饭吃罢,郎怀移开火堆,铺上二人的铺盖,抖开一件熊皮大氅,将二人裹起来。许是当真远离尘世,明达不等郎怀主动,已然靠进她怀里,搂着郎怀的左臂躺下,沉默不语。
  兜帽兜过,只露出明达的口鼻呼吸,郎怀一时间意乱情迷,低头吻了吻明达的唇。唇瓣冰凉,贴紧的一瞬间,明达还是抿住樱唇,呼吸都急促了一下。郎怀不敢有旁的举动,很快离开,低声道:“睡吧,便真有不长眼的,尽管来就是。”
  火狐贴着明达的脖颈,也闭上眼睛。郎怀独自看着天边的月牙,一会儿想着不知何时才能让明达重新展颜;一会儿又想着如今京中只怕更不安稳,她布下的局可否顺利开局;一会儿又在想李迁一派的不良人究竟是谁,能在老女干巨猾的袁玄洪眼皮子底下耍诈。而后脑中迷糊渐起,挣扎许久,还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手中的纯钧剑,自始至终都紧紧握在郎怀右手掌心,从不松懈。
  
    第三卷 断金篇
 
    第82章  苍山雪(一)
 
  两日后的傍晚,二人终于攀上峰顶。但见四面悬绝,上冠景云。往下看去,山体隐没于云雾之间,只是依稀可辨。
  “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哪怕郎怀这辈子大部分时间读的都是兵书,也难免张口吟诵着前朝大诗人李白的诗作,才能略述此刻心情。
  夕阳燃放出最后的光辉,缓缓西落,火光般从她二人身上划过,明达脸上半是赞叹半是迷惘,郎怀瞧着她的神色,从怜惜到心痛,居然生出不若就此远离尘世的念头,不愿再回长安。
  云台峰上一片黑暗,二人呼吸可闻,俱是沉默不言。良久,月出东边,借着冷光,郎怀才发觉明达略微有些瑟缩着双肩。她赶忙解开身上的包袱,在山崖边安顿下来。
  这两日明达学会了生火,她拿着纯钧剑,拨弄方才点燃的火堆,噼啪声里夹杂着火狐的叫声,没来由让她烦恼。
  “累么?”两三日下来,郎怀虽然知晓她气息匀称平稳,并未有发病的迹象,却还是担忧问道。
  明达摇摇头,瞧见郎怀已然铺好地铺,厚实的狼皮褥子垫底,外面反盖上那次冬狩猎熊所得的熊皮大氅,雪地亦是无妨。她瞧着云台边上,道:“不怕掉下去么?”
  郎怀摇头,道:“不怕。”她心想夜里自己睡得惊醒,略有风吹草动都会即刻清醒,怎会不知翻身?何况这两日明达夜里睡得还算踏实安稳,睡着啥样醒来亦是,根本不必害怕。
  火渐渐大了,火狐今日未曾游荡,自己玩闹了会儿,老实趴在二人身边,不再乱跑。热了干饼烧了水,还未吃多少,天气忽而变凉,只盏茶功夫,竟然飘起雪花来。
  月下飞雪,火狐抖动着鼻端,重复兴奋起来。郎怀看了眼雪势,皱眉道:“恐怕得下一夜了。”
  “那咱们赏月看雪,有何不可?”明达歪着脑袋,道:“我记得你带着一壶酒的!”
  郎怀哈哈一笑,取出一只葫芦,道:“西域冷魂烧,这天气喝它,最是痛快!”
  没有酒杯,二人将平日煮粥的罐子取出,架在火上温酒,用大勺分饮。不多时雪花愈发大了,周围逐渐一片净白。二人拉过熊皮大氅,将反面朝内裹在身上,促膝面对坐着。好在这大氅甚为宽大,足以盖住她们。
  火狐不畏寒冷,郎怀饮酒之时,它凑过去嗅了嗅,郎怀少年心性顿起,将温酒倒进掌心,给它喂了一口,火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眼珠一翻,竟然就此醉倒。
  明达郎怀对面而望,云台峰顶陡然爆发出一串笑声,震得周遭的生灵都好奇看了过去,却哪里知晓,这笑意原是它们同类引发出来。
  “真是烈酒。”明达只喝了一勺,浑身就如同丢入火炉里,暖洋洋的好不舒服。郎怀笑道:“当初我不会饮酒,但日子愈发冷,心下知晓若不喝酒,不光要露馅,只怕还会冻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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