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美娇娘正是疏月前些日子在玉兰树下遇到的岚姨娘。她羞红了脸,匆匆给他带好簪子,然后有些心虚地转身迈入府里。
旁边的下人们都低着头,不敢看,更不会出去乱说。
疏月看着这一幕,说道:“京市尹大人倒是跟自己的夫人感情好。站在门口就这般秀恩爱。”
旁边的顾长里低头啃自己手里的包子,对疏月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斯文的脸庞此刻有些苍白。
“啧,你吃包子怎么吃得地上都是包子屑。”疏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浪费粮食。”
顾长里抖着手,将没吃完的包子放回袋子里,瞪了疏月一眼,然后大步走去。
疏月对他的态度百思不得其解,摸了摸鼻尖,跟了上去。
京市尹大人的衣摆一晃,人已经走进内堂。
他们没有与他打个照面,先换了衣裳,然后又握着长刀出衙门,去巡逻街道了。
疏月拉住又要走进小酒馆的顾长里,“今天京都的外城河放水,有不少的人在河边游玩,我们得去那边盯着。”
“要去,你去。别拉着我。”顾长里恍若未闻,自顾要进去。
疏月背挺得笔直,手劲加大,“我一个人怎么看得住那么大的地方,两个人去,也有照应。”
顾长里还要拒绝,但疏月已经径直拖着他往河边走了。长年酗酒的身子早已被拖垮,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反抗。
到了那里,果然很多人,河上有画船在穿梭。
疏月站在柳树下,这个季节,柳絮已经飘飞,她眯着眼,看着河道的周围。而顾长里已经又懒洋洋地坐在柳树下,手里抓着柳絮玩,百无聊赖的样子,随时都能睡去。
划过去的画船上立着三三两两的少女,似乎是良家女子,服饰妆容都是上好的,语笑嫣然,赏着暮春的风光。疏月忍不住多看了她们几眼,她们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纷纷掩嘴偷笑,然后又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只是眼角的余光还在打量着疏月。
顾长里“哼”了一声,“怪不得要拉我到这边,原来是来看女人,无聊。”
疏月不理他,但也没有再看那群女孩了,去看河道边上的人群了。
那几个女孩见柳树下长身玉立的郎儿不再看她们,有些失望地回头,随即又被其他给吸引了注意力。
疏月巡视了一圈这边的情况,然后准备走到另外一边看看。
顾长里却是不肯再走了,“太累了。”
“你才走了几步路?”疏月又要去拉他,他却事先准备好地躲过她伸来的手。
见他整个人懒散得都快趴在石凳上,疏月只好不再坚持,“那你在这里看着,我去那边看看。”
顾长里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快走。
疏月握着刀,走到河道的另外一边。她穿梭在人群里,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独的执刀者。所以她干脆走在河边,在柳絮纷飞里走来走去。
一艘精雕细琢的画船从河中央悠悠靠岸,船头晃着两盏古雅的宫灯,疏月看到美的事物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然后就看到了左苍玉立在船头,一袭雪白衣裳,墨发垂肩。
疏月又遇到了他,但每次都隔得好远,无法跟他打招呼。她从流放之地回来就没有打算与左苍玉重逢,但京都这么大,到底还是遇上了。
她立在柳树下,手里抓住一团柳絮,身上在流放之地被狱卒鞭打的伤痕犹在,倒在泥地里被人践踏的记忆也还记着,而这些记忆也存在左苍玉的脑海里。
他见证了她少年时期所有的狼狈不堪与屈辱。因此疏月是不希望再遇到这个人的。
但左苍玉也在她绝望的处境里伸手相助过,同甘共苦的记忆也无法泯然不见。她看到左苍玉,就觉得不安与亲切,如此矛盾,所以不如不见。
疏月移开视线,下定决心不与他打招,转身就从河边走开。
左苍玉扶着画船的朱色栏杆,看着疏月的身影没入柳树后面,一如那些日子她穿梭在白玉兰树下,渐行渐远,直到不见了踪影。
他看腻了护城河的风景,转身走入画船里,秀丽富气的屏风后面,坐着他即将要娶的女子。
崔今音的身子隐在插着一丛杏花的瓷瓶后面,只隐约露出姣好的侧脸。
她抬眸,伸手拂压下那丛杏花,看着左苍玉颀长的身影走近自己。崔今音看着他的脸,脸颊隐隐浮现红晕。
左苍玉止步屏风一旁,没有再继续进来。
“怎么不进来了?”崔今音愕然,但女子的矜持,让她不能起身去靠近他。她身上熏了香,空气里都是甜腻的香气,外面有喧哗声,但落在这里,便静了许多,她坐在这片安静里,宛如簪花侍女,温婉秀雅。
她是典型的京都贵族小姐,长相不是最出众的,姓子却是最好的。她应父亲的要求,出门与自己的未来夫婿游船踏青,其实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移开视线,凝视着杏花枝头上的花蕾,耳畔听到左苍玉温润的声音,“不出去走走?”
崔今音闻言提起裙摆,从瓷瓶后面款款走出来。
她以为他会伸手扶住自己,但他率先转身踏出了画船。崔今音有些失落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垂在后背的墨发,如泼墨般乌黑,发丝柔软纤细,竟比女子还要来得秀雅,便有些痴了。
这个人,是自己未来的夫婿啊,令她如何不喜。
疏月走回去,看到顾长里坐在柳树下饮酒,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酒。
她刚要走过去,眼角扫到一个侍女的身影,是捡玉兰花瓣的侍女。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果然看到了岚姨娘纤细的身影,立在河边柳枝旁边,微风吹得她裙裾摇摇,宛如谪仙。
疏月便走过去,眼睛笑得温柔,“又遇见你了。”这话是对侍女说的。
那侍女回头,看到那日的衙差玉树临风地立在自己身后,湖水般的眼睛温柔毕现,心头便觉得跳得有些快,笑得熏熏的,“是啊,真巧。”
后面的顾长里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岚姨娘转过来,那柔情白皙的脸庞上一片无奈与担忧,“少喝点酒吧。”她说完才看向疏月,神情淡了许多,“你与他整天在一起,也劝劝他吧。”
“呃……”疏月疑惑地看着这两个人,不知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顾长里懒懒地说道:“她是我姐姐。”
疏月才明白过来,连忙点了点头。她又闻到了岚姨娘身上淡淡的酒气。
第8章 同行
岚姨娘似乎还想劝顾长里几句,但顾长里很不给这个姐姐的面子,不耐烦地别过脸,懒得与她再谈下去。
疏月别开脸,假装去看河上的风景,却看到方才的画船正悠悠划过来,那古雅的宫灯下,站着左苍玉和一个女子。
那女子正是前些天从衣铺里走出来的那位,疏月心想这大概就是崔今音了,她又仔细看去,大概是女大十八变,崔今音完全没有小时候的痕迹,那个乖巧得有些木讷的女童已经消失不见了。
崔今音半趴在朱栏杆上,似乎在观赏河里的游鱼,而左苍玉一手护在旁边,防止她落水,眼睛却看向别处。
猝不及防,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上了。
疏月感觉自己呼吸一滞,屏息间,那画船又划近了几分,似乎要靠岸了。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左苍玉那双略有些冷意的眼睛。往日那落魄的记忆又氵朝水般涌上来。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疏月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然后转身离去,不再盯着那艘画船看。
崔今音看着河里银色的小鱼,看得正起劲,耳畔又听到左苍玉说:“外面日头太晒,还是回到船舱里吧。”
她只好依依不舍地跟着他进去。她侧头,看到左苍玉略有些苍白的脸颊,不禁关心地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但是左苍玉没有回答她,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都浮现了恍惚的神色。崔今音看到他这幅模样,乖巧地没有再出声,安静地跟在他后面走到船舱里面去。
岚姨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疏月看到顾长里侧躺在石凳上,衣襟被酒染湿,神色萧索。
她再迟钝,也觉察出了他与岚姨娘之间的不对劲,不像一般的姐弟。只是这会儿她也没有心情去了解别人的事情。
疏月坐在顾长里旁边,怔怔地望着天空飘扬的柳絮,十年的时光里,到处都有左苍玉的影子,她正在努力遗忘自己的流放生涯,回到京都却遇上了左苍玉,那些被压在深处的记忆此刻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一定要抹得干干净净的。
疏月正在缅怀自己逝去的青春岁月,醉醺醺的顾长里又失态地攥着她的衣角,痛哭流涕。
光天化日之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旁边,顾长里就这样哭倒在她的膝上。
路过的游人看到这一幕,只以为是两个男子抱在一起,实在有伤风化,忍不住频频回顾。
疏月无力扶额,她认命地扶住顾长里的手臂,将他半拖着狼狈离去。
就在他们扶持着离去的时候,河上的画船正缓缓靠岸,左苍玉立在船头,视线落在他们的背影上,目光沉沉的,俊美的脸庞隐隐紧绷着。
崔今音提着裙摆,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到船板,回头,却看到左苍玉还立在原处,一动不动,春天的暖风吹着他雪白的衣摆,似乎隔得好远。
……
玉兰花完全凋零的时候,澜月和母亲终于赶工完成了。依旧是昙奴出面交差,顺便寻找新的任务。
昙奴说:“准备了两个月,十里红妆总算齐全了,现在就等着选定的吉日一到,迎娶新人。”
澜月才意识到这些活是左侯府里的,而非崔家。只是下聘对象是崔家而已。她长长吐出一口闷气,最近赶的这个活实在让她不舒服。
凌夫人看着桌上已经包好的活计,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昙奴要抱走它去交差的时候,凌夫人忽然叫住她,然后看着澜月,“这次你去送吧。”
澜月大吃一惊,随即恢复平静。
昙奴顺从地将那包东西递给澜月,“到左侯府的偏门,那里有人等着的,你跟她说是昙家揽的活,已经绣好了,对方自然会明白的。”因为这是澜月第一次出门交差,昙奴未免要多说几句。
澜月抱着那包柔软的丝绸,点点头,“晓得了。”
凌夫人慈爱地看着她,眼神里有微光闪过,意思不明而喻。
偏偏这时疏月从衙门里回来了,她平日里没有这么早回来的,只是京市尹大人忽然来找顾长里,特准许她提早回来,似乎是有话要对顾长里说,不想有第二个人在那里。
疏月便提早回到了小院子,看到澜月抱着一包东西准备出门,立刻立足,站在澜月面前,“妹妹去做什么?”
澜月心里正有些发怯,看到她,眸光才亮了几分,“陪我去左侯府一趟吧。”
疏月微微一愣,看着那包东西,想起她们最近这些天忙的活,心里明白了几分,她本想拒绝的,看到澜月柔弱的模样,又一脸期待地看着,便点头应了。身上的长衫未换,就这样陪着澜月出了门。
她们没有马车,只能徒步前往,侯府离这边还有些远,疏月将妹妹手里拿着的东西接过来拎着,走在她身后侧,不时地与她说几句话。
澜月对京都远比疏月要来得熟悉,因此一路上,澜月总会忍不住将新出来的店家或者十年之间发生的大事告诉疏月。
疏月看着她在夕阳下的笑容,心里忽然也感觉暖暖的,她对这个妹妹自小便很亲近,现在终于感觉彼此又熟悉起来。
左侯府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富贵,但因为是新建的府邸,干净整洁,肃然里有淡淡的松木香气。
澜月来到偏门,与等在那里的一个老婆子说明了来历,老婆子简单地看了看包袱里的活计,然后点点头,示意澜月跟着她进来。
她看了看站在澜月身后的青衫男子,“这位,就不用跟进来了吧。”她考虑到是去后宅,男子跟着多有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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