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谜 +番外作者:书自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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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那天晚上, 千鹤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梦幻的一次对话。天皇陛下就坐在她与阿弥娘住所的客室上首位, 向她问话。她与阿弥娘跽坐于最下首, 一一回答。两侧, 是随天皇陛下而来的护卫将军与心腹大臣,还有她的生身父亲——藤原宇合。
天皇陛下的问题并不难回答, 她问的大多是千鹤从小到大的一些情况。喜欢什么食物,有什么不能吃的, 喜欢什么玩物, 读过什么书, 有什么特殊的本领,得过什么病, 身体是否康健, 可还是处子之身等等。
问完后,她沉吟了很长时间,室内阒然无声, 每个人的表情都万分严肃。千鹤跪在下首,实在是喘不上气来。大部分的问题, 也不是她回答的, 是阿弥娘替她回答的。她的脑袋至今都还嗡嗡作响, 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身世竟然会如此离奇又复杂。
良久,天皇开口了:
“藤原宇合,高桥阿弥娘,予给你们两日时间准备。两日后, 予会派人来接千鹤入宫。”
入宫?为什么?千鹤惊诧万分。
然而四周所有人都似乎对此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他们全部俯身拜下,口呼:
“遵命。”
只有千鹤傻愣愣地依旧跽坐在原地,没有拜下,她看着上首位那表情冰冷的华贵女子,心口仿佛有什么破开了,灼热暴烈的情绪炙烤着她的头脑,她的双眼慢慢红了。她好想冲上前去,揪住她的衣襟,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女儿看待。但她却知道此刻绝对不能爆发,忍下一时之怒,她必须要为阿弥娘和亚父考虑。
她攥紧了双拳。
天皇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此番秘密出宫,亲自前来见这个私生女,也是迫不得已。她必须得拿出一点诚意来,否则藤原宇合不会冒险与她合作。如果首皇子有个好歹,这个女儿就是下一任天皇的继承人。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堂家那一脉得到皇位。当年她意外怀孕时,母皇就与她谈过这个问题,劝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送到藤原府中抚养,有备无患。当时她非常不情愿,眼下,当年母皇之言竟然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这一次取舍,真的令她很痛苦,在让出皇位与选择和藤原氏合作之间,她斟酌不下,最终还是选择了与藤原氏合作。只是这件事,她必须要做得小心,藤原氏眼下的状况也很复杂,眼看着老爷子就要不好,藤原家分崩离析就在目下。选择与藤原宇合合作,立他的女儿作为天皇皇位继承人,就代表着藤原宇合必然要上位,藤原家其他的三房如何能答应?朝廷六成以上的朝政掌握在藤原氏手中,一旦藤原氏四分五裂,朝政不稳,天下将大乱,她实在是如履薄冰。在极秘的状态下,将这个女孩儿保护起来,一直到她安全登上皇位,在这期间,一步行差踏错,都将万劫不复。
而就在天皇心思沉重、忧心忡忡回宫之后,千鹤正与她的生身父亲,展开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对话。他们面对面坐着,沉默以对,如此,已然持续了将近一刻钟。
最终,藤原宇合叹了口气,望着千鹤那双一脉相承自天皇的美丽双眸,缓缓开口了:
“千鹤这个名字,是我取的。鹤,是高雅美丽、忠诚、长寿的象征,这也是我对你的祝愿。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但是你的出生,完全是在意料之外。我与冰高……天皇,当时谁都没有能力将你光明正大抚养长大,如此将你寄养在阿弥娘这里,好歹,你也能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衣食无忧。”
“我不恨你……”千鹤低声道,“至少你,比她做得稍微好一点。你还知道,给我起个名字,让人抚养我。而她,好像只是……将我当做一个累赘,反倒是眼下有用了,她倒是想起我来了。”千鹤说完这句话,便咬紧了牙关。
不恨我……怕也是没什么感情吧,藤原宇合沉默以对。
“我到底是……怎么来的?”长久尴尬的沉默后,千鹤开口问道。
“你真的下定决心想知道吗?”藤原宇合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件事也折磨了我与天皇很多年……”
千鹤嗤笑了一声,道:“人来这世间走一遭,总得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我已经不明不白地活了十八年,接下来,我想清清楚楚地活着,哪怕再痛再苦,也要清清楚楚地活着。”
藤原宇合喉头颤了一下,垂下英俊的眉眼,自嘲道:
“我与天皇,都不如你活得简单明白。阿弥娘将你教得很好。”
十九年前,太上天皇持统上皇寿诞宴,整个东瀛上上下下的公卿贵族几乎全部入宫赴宴。藤原不比等自然也携四子与各自的妻室入宫。冰高皇女是当年的东瀛第一美人,也是很多贵公子深藏心底的梦中佳人。年轻的藤原宇合也不例外,早已将这位佳人放在心上很多年。
那晚,宴会的氛围很好,到最后,很多人都喝醉了。当时,流行赋汉诗以助酒兴,藤原宇合作为东瀛第一的大才子,更是展露一身的才华魅力,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位大才子尚未迎娶正室,只有几个身份低微的妾室。更是引得众多贵家的待嫁痴女目光灼灼,心头痒痒。
但是,藤原宇合关注的只有冰高皇女,只可惜这位皇女天生就是冷清的姓子,不咸不淡地饮着酒,对他所作的诗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年轻的藤原宇合很是沮丧,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不多时,酒量很不错的他竟然也喝醉了。
那夜醉酒的人实在太多,天皇便让侍者安排房间,给醉酒者留宿。
让人难以想象的事随即发生了,那夜,不知为何,冰高皇女并未回她自己的寝殿,竟然不可思议地来到了完全相反方向的客室这里,入了藤原宇合的寝室。据冰高皇女自己后来回忆,当晚她失去了酒宴之后的所有记忆,根本不记得自己酒宴之后做了什么。而藤原宇合还有隐约的记忆,但是记忆也不清晰,他只大概记得自己是如何与心目中的佳人冰高皇女抵死缠绵,那噬魂入骨的滋味,他至今还有记忆。
第二日,两人发现赤身裸/体,彼此相拥榻上,皆如霹雳惊雷炸脑般,彻底懵了。但是好歹都是在公卿贵族中长大的年轻人,他们很快冷静下来,约定好坚决保密此事,就当从未发生过,便双双收拾妥当,藤原宇合先离开,待客室这里完全没人了,冰高皇女才悄悄溜了回去。
然而,上天一旦决定给你的人生开一个玩笑,就决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不久之后,冰高皇女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惊慌失措,勉勉强强瞒了一两个月,再也支撑不下去,只能将此事告诉了她的母亲,也就是当时还是太后的元明天皇。
太后殿下意识到此事的严重姓,但是她目光卓越,看到了冰高腹内的孩子在未来可能的作用。于是她劝导冰高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并且着手帮忙布置一切,安排冰高到京城外的别院内生产,又派心腹与藤原宇合密谈,最终,将这个孩子送给了藤原宇合的妾室抚养。
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儿。这与他们之前想象得有所出入。如果是个儿子,那这个儿子的作用可就大了。可女儿的话,多多少少就有些多余了。太后殿下只能先将这一步棋搁置,这个孩子就被丢在藤原府的角落里,转眼间长到了十八岁。
安排藤原宇合与冰高皇女暗合这件事,决然不会只是巧合,应当是一个阴谋。只是,很难看得出这个阴谋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只是为了造出一个孩子来?先不谈目的为何,本身能不能一次就让冰高怀孕,也是没有准头的事。而且,究竟是谁做的这件事,也很难想象。最为诡异的是,冰高皇女的贴身侍女,那天晚上莫名失踪,数日后被发现死在了宫中一口枯井里。这也是为何那日晚间,冰高皇女会是独身一人。
不论如何,在这样的阴谋下诞生的千鹤,才是最无辜最可怜的存在。藤原宇合一直对这个孩子抱有怜悯之心,虽然每每想起这个孩子,他心中就不舒服,也一直避免与她见面。可他心中清楚孩子是最可怜的,能给的,他还是都会给这个孩子。包括容忍了阿弥娘与一条亚郎的私情,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只是他是真的不了解这个孩子,也不了解阿弥娘和他的侍卫一条亚郎,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决绝果断,能够舍弃下一切,只为了给这个孩子一个自由清明的世界。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天天皇夜访千鹤的事,被泄露了。天皇或者藤原宇合的身边必然有内女干。而千鹤也因此遭到了其他三房派来的志能便的暗杀,暗杀虽没能成功,但是却迫使他们舍下一切,远远逃离。
天皇陛下派人来接千鹤入宫的那日晚间,一条亚郎带着高桥阿弥娘和千鹤消失在了藤原府邸之中。而那天藤原宇合的府邸竟然被其余藤原三房派来的人团团包围了,天皇陛下派来接千鹤的人被抓个正着。他们威逼藤原宇合交出那个孩子,否则就要将丑闻宣扬出去。然而千鹤已然不在,藤原其他三房的人不甘心,一路追索他们逃跑的踪迹,发现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追兵穷追不舍,但是一条亚郎本领高超,带着两个女子,总也能顺利甩脱追踪,甚至混淆视听,将追兵引走。
追到难波(今大阪)附近,追兵头领忽的反应过来,一条亚郎这是要搭上遣唐使的船队,离开扶桑列岛,逃到唐国去!一旦他们逃到唐国,那就自此山高水长,再难追索了。
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任何隐患,都必须彻底消灭!
大批追兵开始在港口码头地毯式搜索,就连难波当地的驻兵都被惊动了,加入了搜索的队伍。一条亚郎本事再大,奈何孤狼一条,实难敌千军万马。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他们藏身的地窖被追兵发现了,不得已,他们只得提前逃往码头。原本他们联系好了一艘渔船,与那渔夫商量好带他们出海,到海上再送他们偷偷爬上遣唐使的海船。奈何当他们赶到码头时,那渔夫却出卖了他们,早已有追兵埋伏在此,将他们抓个正着。
事已至此,即便希望再渺茫,也要逃离这里!一条亚郎咬紧牙关,带着千鹤拔出刀来,牢牢护住阿弥娘,且战且退。
是夜,月明星稀,西风连绵,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不到,天一亮,遣唐船队就要出发了。然而,今夜的难波码头注定难以平静,喊杀声喧嚣激荡,大批的追兵在此激战。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年轻女孩,浑身浴血,手中握着刀仿若杀神。他们身后,一个美貌妇人满目惊惶。脚下,不知已经倒下了多少士兵。狭长的码头是他们的战场,从西一路退战向东,刀光下,杀戮还在继续,血腥味在弥漫。
码头中央那艘遣唐大海船的甲板上,年轻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看到这一幕时,颇为心惊。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中年男子、年轻女孩还有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妇人,颇为可怜,却又十分可敬。
遣唐使船队发现了官兵的战况,恐嫌犯逃到船上来,为首的多治比县守立刻决定提前离港。从最东头开始,第一艘遣唐使船已然出发。陆陆续续,第二艘、第三艘,距离阿倍仲麻吕所在的第六艘,很快就要轮到离港了。
他双目紧盯着不远处码头上的战况,心中默默给那中年男子、年轻女孩祈祷,如果他们能顺利逃脱追兵,阿倍仲麻吕不介意接他们上船来。
战况就在此时发生了变化,刀法极其厉害的中年男子忽的挥出一刀挡开为首攻击最为凌厉的一位将领。冲身后的女孩和女人喊了句什么话,女孩立刻带着女人掉头就跑,直接跳上了不远处的一艘舢板。女孩斩断栓船的绳索,奋力划桨,往海面上逃去。这艘舢板,是码头上唯一的一艘舢板,因为码头船泊位有限,近来,大部分的位置都被遣唐使船占据了,因而附近渔民的渔船、舢板大多都调离了位置。这艘舢板,还是用来检查遣唐使船船底是否有漏洞用的定检船。
后面的追兵见女孩逃了,立时急了,纷纷找船准备下水,奈何除了女孩女人所在的舢板,根本找不到别的船了。想上遣唐使的船,可遣唐使的船怎么能是随便上的,船上有重兵把守,与他们也并不是一个部队的,没有许可,不会轻易让他们上船。
有几个杀红了眼,姓子急的,直接跳下水去,凫水去追。其余的士兵束手无策,只能呆愣在岸上。
追兵中的那位勇猛的将领,见此情况,大喝一声,将中年男子挑落水中。他大跨步向西竟是冲上了即将离港的阿倍仲麻吕的船,强硬地冲开阻拦的士兵,一把推开掌舵船员,自己拉舵,就去追那女孩女人所在的舢板。
彼时港口已然刮起大风来,遣唐使船的帆都打开了,被风一吹,速度立刻上去,眼瞧着就要追上那舢板了,阿倍仲麻吕心中焦急却又没有办法。眼下遣唐使船出发在即,不能有失,最好还是不要在船上爆发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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