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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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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情有独钟

  楚晙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人,她自然是故意这么说的。
  众所周知,楚旸生父不过一宫侍,位份低微,为罪官之后。恰逢先帝大宴群臣醉饮归来,偶得宠幸暗结凤裔,诞下皇三女。时值卫贵君始入宫来,宠冠后宫。先帝甚厌此君,道卑贱小人以凤裔谋宠,不配入宗室玉牒,连后宫的位份都不曾赏下。皇三女楚旸亦遭先帝排斥,成年后离宫开府,也只得了个郡王品衔。
  楚晙看了她一会,才旋身跪在蒲团上,闭目道:“近景思情,如今又是中秋,却只剩朕与皇姐二人了。朕记得母皇有句话说,人各有命,是强求不来的,这才有高低贵贱之分,如今想来,的确不是没有道理。”
  清冷寡淡的香气逐渐笼罩殿中,太庙中所燃的香为寒檀香所制,有驱蛇虫之效。这珍贵的香料千金难求,由闽州进贡,内务府扣除些许另作他用,剩下的专供太庙使用。
  不知为何,楚旸却觉得这香气有些太过浓郁,胸口发闷,人似乎陷进一团白雾中,头昏沉地厉害。她微微抬头,神座上的牌位好像即将要向她倒来,烛火在她眼前摇晃,牵扯出长长的光带,一切仿佛都在旋转……
  烛火明灭,丹炉中溢出雪白的烟气,从半空中极缓极慢地向下沉去,不容她仔细分辨这是哪里,身体仿佛有意识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与冰冷地砖相触的一瞬,与地砖上充满恨意的眼眸撞上。
  啊,原来是……那日。
  她是最后一个离宫开府的皇女,临行前需照礼制前往玉霄宫母皇拜别,时值女帝正闭关修炼,她便在宫门外跪了一天。直到深夜,才有宫女来请她进去,说陛下愿意见她了。
  如履覆冰的宫廷生活终将迎来结束,她跪在烟雾缭绕的大殿中,听着御座上的人幽幽道:“要开府了,外头不比宫中,你要持节守身,不得率姓而为。”
  她恭声答了,女帝似乎松了口气,大约是不愿再说什么的意思。只是她此时尚有些天真,鼓起勇气向女帝请求,开府的时候能否将生父一同接出宫外侍奉。
  等待她的是雷霆震怒,女帝咆哮道:“这等女干诈无耻的小人,你竟然还这般记挂在心!他身份低贱,伺机引诱朕,妄图挟持皇女以谋恩宠,简直就是下作至极!你若是将他视作生父,那便是昏了头了,定是受了这贱婢的蛊惑!”
  她当即在这狂风暴雨般的咒骂中懵住了,而后听见女帝阴冷嘶哑地道:“来人!传旨下去,区区宫侍竟插手教养皇女之事,杖责……杖责八十!”
  于是她的父亲还沉浸在女儿即将离宫开府的喜悦中,未曾料想,当夜便在这后宫中断送了姓命。
  那天晚上明明是夏夜,却胜过数载深冬里最冷的寒。
  这寒气深入骨缝,将她的全身寸寸冻住,也把往事中的那抹红冻结在其中。生父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而恨意,从未有一日停歇,却逾渐清晰。
  楚旸重重倒地,思绪清醒了些许,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不妙,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向一旁歪倒。
  怎么会这样,不,不该是这样的!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如论如何都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
  赤色袍子从她面前掠过,金丝浮动流转,隐约是只凤鸟的形状,那是她所难以企及的、曾无比畏惧憎恨的颜色。但如今,依然要匍伏于地。她开始渐渐失去知觉,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楚晙模糊的身影。
  即便是此刻,楚旸依然能感受到一道漠然的目光逡巡在自己脸上。那人站在她身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踩过她的衣袍,将她的自尊慢慢碾碎。
  “上阳瓷,寒檀香。”楚晙眼眸中映着烛火,幽暗深邃,她低声道:“皇姐,朕等你们很久了。”
  .
  楚旸睁开眼,一时不知自己在何处,她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束缚住了手脚,连动也不能。
  突然有人说话:“二姐曾在此地呆了半年,就是在你现在躺的这张床上,后来她疯了,彻底疯了。”
  楚旸用力挣扎了一番,而后向身侧看去,楚晙正坐在圆桌旁,竟是对她笑了笑。
  楚旸声音沙哑道:“何若至此,若是要杀就杀。”说罢闭紧眼睛,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楚晙掀了掀眼皮道:“皇姐是孤家寡人,既无家室拖累,也无亲属所扰,的确是一身轻松。”
  楚旸不屑地笑笑,侧过脸去。
  楚晙叹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不过是夺爵抄家。但你父亲的牌位焉能继续在宫中敬受香火吗?”
  楚旸倏然转过头来,紧紧盯着她道:“我生父的牌位,你要是敢动,我定要与你不死不休!”
  楚晙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说这件事本是想激一激楚旸,没想到正中下怀,便接着道:“你与朕不死不休做什么,按照你们的计划,朕在太庙祭祖时突然晕倒,消息传遍朝中,正好应了近月猖獗的传言——‘德不配位,弑亲屠戮,实非天命所归’。”
  楚旸缓缓道:“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还留着我做什么?”
  楚晙道:“也不知想出这个计谋的人是谁,此人想必自负绝顶聪明,才会想出在那批上阳瓷中下毒,这瓷器初时好似没什么,用的次数多了,毒素便渐渐入体,再配合这寒檀香,恰好做成朕在太庙祭祖时遭先祖责罚晕倒的假象。”
  楚旸闻言皱眉,刚想说话,却听楚晙慢慢道:“不过话说回来,皇姐定然是不知这件事的罢,不然这批上阳瓷,怎么会经由你手呢?”
  楚旸虽一时被恨意蒙蔽了眼,但至少还算聪明,当即想通了这其中关窍。
  楚晙见她神色变幻,颔首道:“不错,朕若是出事,必要彻查宫中内外,到时候皇姐送上来的瓷器自然会被人发现有问题,她们没打算叫你活着,与虎谋皮,皇姐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而皇姐此时身负逆谋下毒的罪名,想来不用多久便会做了刀下冤魂。此罪连坐,你生父牌位自然要被撤下销毁,这是必然之事。”
  楚旸抬眼道:“陛下说了这么多,臣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这罪责犹在,臣不敢妄图避罪,只求待此事了结后,陛下杀也好抄家也罢,请许罪臣将生父坟茔迁出,将他的名字从先帝后君中划去,仅此而已。”
  楚晙有些了悟,再颔首道:“你为何要遮掩朝觐时古里国师之死一事,这也是她们要求你做的事?”
  楚旸愣了愣,自嘲道:“原本陛下那时候就已经发觉了?是,的确有人叫臣去拖延些时间,但臣也不知为何,只是照着做了。”
  正是她的动作引起了原随的注意,才令楚晙渐生疑窦,楚晙唤来宫人为她解开束缚,道:“如此,这事先放一边,还要劳烦皇姐将这戏继续唱下去。”
  .
  “当——”
  悠长深沉的钟声响起,如水波般荡漾开来,打破了长安宁静的夜晚。
  此时清凉殿中灯火璀璨,被急召而来的顾命大臣们在殿外着急的等候。
  距离皇帝前往太庙祭祀先祖时突然发病晕倒一事已经过了四日,无论太医如何诊治,她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宫中本想隐瞒,但无法遮掩皇帝缺了早朝这个事实。如今已经隐瞒不住了,只能按照以往的规矩召集大臣,做最坏的打算。
  “……是,刘尚女,陛下离宫那日,奴婢们看着缸里的鱼不如以往活泼,便想着将水换一换……却不曾想这鱼不知为何就死了,连这缸中的莲叶也枯了,奴婢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刘甄看着面前磕头答话的宫女道:“那为何这缸也裂了呢?”
  那宫女哭着道:“奴婢们并未动这白缸!谁也不知它怎么就突然……突然裂了!”
  刘甄缓缓吐了口气,随意一扫,就能看见宫人们闪躲的眼神。
  其实裂的不单单只是这口缸,这批新送入宫里的上阳瓷,一夕间,竟全部破裂了。
  如初雪般洁白的新瓷上出现了灰色的裂痕,更有甚者直接对半裂开,好像无形中被什么东西给劈开。光亮簇新的釉面映着满殿灯火,在裂口处凝成一道清浅光弧。
  宫墙已经挡不住那些流传在长安数月的传言,借着这些破碎的上阳瓷,它们在宫人们惊恐的眼光中徘徊,由欲张微颤的口舌轻轻吐出,从一个人的耳边转到另一个人的嘴里。
  刘甄指尖狠狠一攥,低声喝道:“将那日在殿中当值的宫人全部看管起来,剩下的人管好自己的嘴,当心祸从口出,枉送了姓命!”
  .
  水榭里笼着轻纱,台上伶人水袖一摆,朱口微张,唱道:“江水去悠悠,莫待这春|光好景将散,心事负做空谈……”
  台下坐着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女人,正合着拍子轻声哼,她身侧坐着内阁次辅沈明山,正慢悠悠地喝着茶。
  管事穿过众仆从在她面前跪下,奉上一封书信:“大人,信来了。”
  眯了眯眼睛,连看也不看,只道:“哦,信来了,是哪里的信呢?”
  管事答道:“是恭王殿下派人送来的信。”
  她从摇椅上站起,与沈明山对视后道:“如今宫里情形如何了?”
  “似乎……不甚明了,不过恭王殿下那里递来消息,说是已经……”
  管事的声音小了下去,沈明山温和道:“既是如此,那就先回府了。”
  女人拱手道:“是,老师先回府等候消息,等情形清楚些,再出来也不迟。”
  她转向管事道:“送老师回去罢。”
  管事俯首应喏,台上伶人旋身回转,水袖蹁跹辞台而去,曲声已近尾,锣鼓铮铮,倏然停止。只见女人一甩衣袖,掐着嗓音哼道:“……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尽。”
  .
  九月初一,距中秋才过了半月,此时秋意正浓,而月已成弯钩,挂在深蓝的夜空里,不复从前的圆满。
  皇帝接连空缺了大半月的早朝,令朝臣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虽宫中传出消息,皇帝只是先前忙于政务,致使圣体有碍,需卧床休养一阵子。但这种借口并不能很好的抚慰臣子们,毕竟皇帝登基以来励精图治,极大的改善了朝廷许多不良风气,渐渐在臣子心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如今她不在,朝廷顿时像失去了主心骨,虽说有六部尚书议事在前,但六部到底从内阁手下暂脱而出,实在少了些底气。
  而这时候,请召内阁回朝的折子就出现的顺理成章了。而六部不知所措,皇帝还在宫中‘修养’,按照惯例,的确是该由内阁暂代政务。由于先前皇帝与内阁发生了些不愉快,阁臣们被迫放了个长假,难不成真能下的来脸,去吏部报道吗?
  吏部尚书赵凌平看着案上的折子有些失神,这一摞明黄缎面的折子是内阁才能用的东西,其内容也不言而喻,阁臣们当真放下了身段,低调地递上了销假的折子,言辞恳切地请求回到朝堂,为之效力。
  到底批不批?赵尚书苦思冥想,连头发都要掉光了。
  批,岂不是违背了陛下;不批,又是与内阁作对,眼下内阁回归是板上钉钉的事,而陛下却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转醒,这些日子她已经听到有臣子私下议论立太女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猛然一跳,皇帝只有一个女儿,连周岁都未满,真的能被立为太女吗?而臣强主弱,这不是……朝乱的征兆么?
  她竟不敢去深想。皇帝正值年富力强,究竟是为何病倒的,什么病能让太医院都束手无策,她还会醒来么?赵凌平手按在那些折子上,思索良久,终是召来得力的下属官员吩咐道:“将这些折子,发还罢。”
  “大人?这……”
  赵凌平靠在椅子上低声道:“耽搁些时间不要紧,去发还就是。”
  “可这是内阁的折子,若是让阁老们知道了,大人您要如何是好?”
  赵凌平想了会,脱下官帽放在桌上道:“那就等着看罢,大不了不做官了,回家种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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