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云海间 作者:看长亭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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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看着染血的刀尖,认出那是一把普通的马刀。血从刀上滑落,法师倒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我不会杀了你。”
今夜的月光如此冷清,那人刀尖滑过她的胸前,用一串碧石捆住了她的手。法师身后的砂砾被鲜血浸透,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像一个破旧的风箱,不知道是否是失血的错觉,她模糊的视线里,月光下的人如同一尊玉像,像极了金帐中藏在帐篷深处的那尊神像。
“要留着你.......”她这么说着,像梦呓般,在巫师们赶来之前,翻过沙丘,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翠绿的珠串像是毒蛇的尖牙,闪动着迷人却致命的光泽,法师听她道:“此物奉还,多谢款待了。”
她最后一眼便是马刀在沙地上滑出长长的痕迹,在月光下被风慢慢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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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什么?李清平?”
鸣沙湖被沙漠笼罩,夜晚从祭神礼上逃出来以后,她在茫茫夜色中漫无目的的走着,站在被烤的炙热的沙子上,眺望远方因热气而显得有些扭曲的地方,当然,这地方除了沙子还是沙子。
黄沙在中午的阳光下仿佛被融化的金子,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令她不得不以手遮眼,以免在强光中看的太久刺伤眼睛。
她此时身上仅有一壶水,这是她在祭神礼开场之际,趁着看守的人跪地祈祷时在她的帐篷里拿的。同时帐中还放满了来客们卸下的武器,大多数奇形怪状的匕首弯刀,唯有那看守人佩戴的马刀最为顺眼。
长刀没有刀鞘,清平用布缠着背在身后。昨夜的行动她从半个月前偶然听到祭神礼何时开始时,就已经着手准备。每天的药都被她吐在了神像后。以金帐对此像的敬重,怕是没人敢轻易挪动神像,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
确实如法师所言,起先的一个月里,她过的浑浑噩噩,大脑中一片空白,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被藏在一个箱子里,她知道箱子中有与她至关重要的东西,但是却找不到开箱子的方法。
直到那日,毕述带她去帐中听巫师们的诵经,有人燃起一块香料,将它放在金笼里,那瞬间她如遭雷击,久违的熟悉的香气从鼻端被吸入,于是她想起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便由这片绿开始,她想起了许多东西。接下来的每天她都准时去听巫师们诵经,那熟悉的香料与记忆中所想的似有不同,但此时她无暇顾及那么多,只是在陌生语调的诵经声中,渐渐寻回了旧日零碎的记忆。
她先记起自己的名字,再记起究竟为何来到这里,最后明白那些饱含敌意的眼光是如何来的。她所想起的东西最开始非常有限,但在一日又一日的努力思索中,终是被她想起了大部分。
有天负责换香料的巫师换了新的,清平在听到她与另一个巫师交谈,她突然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极为重要的信息。
光是为了这句话,她日日去模仿当时两人说话的发音,以学习经文为掩饰,终于明白了那句至关重要的话的意思。
“这是来自闵州大海里的香料。”
但这仅是一句话,只是说了香料是从何处来,究竟为何能唤醒她的记忆,她却不得而知。
午后阳光不再那么刺眼了,沙漠里没什么东西,地上不过一点枯草。她追逐着这些草,时不时蹲下来,看看沙地里是否有草根。西戎的商贩在运送如瓷器这种易碎的东西时,往往会用草籽将装着货物的麻袋装满,草籽轻,而且能起到保护瓷器的作用。商路通常是固定的,长年累月有商贩路过,都会遗留下草籽,这些草籽在雨季时就会长出草来,将这条商路大概描绘出来。
这些东西都是她在互市里知道的,商贩们用的都是廉价的草籽,这种草也好辨认,只要顺着有这种草的地方走,慢慢的就能从沙漠里走出去。
清平走到傍晚,在一块巨大的砂岩边歇了下来。她嘴唇裂了数道,才抿了一口水就蹙了蹙眉。她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晚霞,如同铺开了一张壮丽的画卷,她撕了衣服,用银质小刀跳开脚上的血泡,这把用于割开经文纸张的小刀并不锋利,却因为这样,丢失了也无人在意。她把脚给包起来,便于明天更好走路。
这片沙漠有多大她不知道,究竟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她也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最多能坚持五天。人走路还是没有马快,毕述摆平了祭神礼上的事情以后一定会追上来,她的时间非常少,必须时刻抓紧。但夜晚的沙漠太过危险,若是执意前行碰见狼群那就是死路一条。她靠在粗糙的砂岩后怀抱着马刀,在越来越冷的沙漠里蜷缩起来。
巨大的砂岩是个很好的藏身处,她疲倦不堪,神经却崩的很紧,稍稍有些动静她就会立刻惊醒。
墨蓝色的天穹中悬挂着一轮圆月,不知是因为沙漠上太过苍凉的缘故,这月亮看起来也是冷澈孤寂,轻纱似的云从月光中飘过,像是孤独的旅人,奔向未知的地方。长风呼啸着从沙漠上空经过,如泣如诉,让她想起那些死在异国他乡的人们。她们一同来到此地,但有的人却无法再回去了。
清平把头埋进臂弯中,想尽快摈除这些杂念。没过一会,她便听到人声。她猛然惊醒过来,握着马刀紧贴岩壁。
月光渐渐暗了下去,被云层遮住,不复方才那般明亮。四周昏暗不能视物。她以为是金帐的人追来了,心中一凛。但熟悉的语音让她有些意外,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敢轻易冒险。
“......这已经是边缘了,若是在寻不着,那还能上哪里去找?”
“一定就在这附近,我亲眼见着她离开鸣沙湖,这才过了一天一夜,她只靠走,是无法走出此地的。”
“吴大人,为寻这个人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了,殿下那里若是责问起来,我们要如何交代?”
或许是急了,其中一人下马在附近叫道:“李清平!李清平!你在哪里?你出来!”
砂岩后的她却有些恍惚,好像是过了很多年,她都快忘记自己的姓名,每天重复念叨着这三个字,有时候念久了,名字的发音呈现出一种古怪陌生的感觉,她都不免怀疑这个人究竟是否存在。
李清平,她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从他人的口中听来,却是种苦涩悲哀的意味。
云开月破,霎那间照亮了沙漠,月光下沙丘连绵,几根枯草在风中摇曳,巨大的砂岩沉默地站在月光中,马儿在沙地上刨了刨蹄子,首领有些不耐烦了。
她随便扫了一眼四周,下属忽然过来指向砂岩后,轻声道:“大人,你看那里。”
她顺着指向看去,砂岩投在地上的影子边缘竟有一丝细长之物,而砂岩上却是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首领侧头看了看奔到很远叫喊的人,吩咐手下道:“让她喊,你们去边上看看,如果不是,就”
她身侧三人点点头,翻身下马向着砂岩后走去,首领在马上看着,扶在刀鞘上的手微微一动。
黑夜中只听叮铃一声轻响,那是刀剑碰撞发出的声音,砂岩后一人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半晌果真出来一人,不过却是弃了剑的下属,其他二人持剑指向她身后,那人在月光中露出身形来,她浅色的眼眸于光中亮的惊人,一把长刀架在下属脖子边,她注视着马上的首领,首领蓦然有种被孤狼盯上的错觉。
“他乡遇故人,也算是不错。”她说,“别动,刀剑无眼,可要小心了。”
首领微微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被人威胁了。不过这人右肩缩着,显然是有伤在身,她吹响哨子,高声道:“吴大人,这可是你要找的人?”
远处一人在沙中艰难行来,及近处见到剑拔弩张的一幕咬牙切齿道:“放下武器,莫要伤了她!”
首领玩味笑笑,道:“可不是我们要伤了她,你且好好看看,到底是谁要伤了谁?”
清平不为所动,马刀依然架在那人脖颈边。
年轻女子踩在沙地上,摊开双手向她走来,以示自己手无武器,像是怕惊醒了什么般,她声音放的很轻,道:“清平,是我。”
夜风从她们之间拂过,吹动几颗砂砾,滚向远处。清平注视着她道:“我知道。吴盈,但你不该来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让我去码字,晚点还有。
第116章 瓦全
“你不该来这里。”
从沙漠中出来, 向着南又走了三天天, 因为有马, 便行的极快, 群沙被抛在身后遥远的地方,只余一道暗淡的黄线。
这条路人烟稀少, 土地贫瘠,尽是高长的野草, 许是秋末的缘故, 连牛羊都不曾见到。想来是为躲避追兵, 不得不绕路而行。及至傍晚,她们才停止前行, 在一处靠近河流的地方暂时休整。
她们在草地里歇下, 放马儿去吃草。不远处便是河流,夕阳下的水流闪闪发光,无忧无虑地奔向远方。
吴盈往里头添了些柴, 注视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头,低声道:“那我该在哪里?”
清平把头发束起来, 西戎人喜欢披发, 再用金饰点缀。她将那些无用的黄金埋进土中, 拢了拢衣襟,道:“你该回长安。”
她重复了一遍:“你该回长安,若是你没来此地,此时已经到了长安述职。”
啪的一声轻响,吴盈折断了一根树枝, 她随手丢进火堆里,摇了摇头道:“回去?”
“如何回去?”她突然就愤怒起来,站起来指着清平道:“你要我看着你这样回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
吴盈气急败坏地拨开草丛,在草地里发泄般绕了几圈,等气消了才回来坐下。她看着眼前人平静的侧脸,从来没有觉得离她这么远过。她们曾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但如今,她在她身上只感受到漠然与拒绝。
还不等她开口,清平道:“你知道使团来西戎后,发生了什么吗?”
吴盈嘴唇翕动,摇了摇头。
清平看着太阳又一次沉入地平线,天空被夜色笼罩,一望无际的原野像是一张巨大的绿毯,她道:“我们出了居宁关到了爾兰草原才知道,原来月河已经成为西戎人的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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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过后的爾兰草原是如此的美丽,空气中还带着大雨后清醒的气息,马蹄踏入蓬松软绵的湿润泥土中,肥美多汁的牧草令马儿从没停止咀嚼,使团进入到这片辽阔的草原中。自三百年前爾兰草原被割让给西戎以后,代国的骑兵数量便大大缩减,原因只有一个,失去了驯养战马的草原河谷,马匹供不应求,许多骑兵被迫转为斥候,没有战马的骑兵,再也不能展现出在马上作战的骁勇英姿了。
如此,当她们来到这片曾经的故土时,心中复杂的感情一时难以言表。
本该由信王带领出使的使团半路却换了人,但却无人说什么。虽然西戎点名要求一位亲王亲自前往王庭,但是随行的官员们并不认为朝廷真的会派一位亲王来到这种危险的地方。当走了半个月以后,行辕中是空的这件事,就已经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了。
谁也不会去戳破这一切,所有人都保持了缄默。这个使团中有清平曾在礼部中见过的侍中丁茜,她是此次使团的领队,因与清平同品阶,两人见面,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清平明白,原本在使团中她才是领队,但此时又出来一个比她更年轻且同级的官员,行事上难免要有所束缚。是以,她总避让这位新上任的侍中大人,对她的命令从不指手画脚。这让丁茜暗中松了口气,对她也多以礼相待,并不似下属官员那般随意呵斥。
随行有六位官员,并携带大量的珍品,运送的马车便有三驾,护卫共一百余人,向着草原深处前行。
穿过薾兰草原以后,她们才听到一个消息,原来月河已经成为西戎的领土了,这让几位大人的脸上有些难看。
并非到了存亡之际,却连国土都让出去了,清平沉默地想,还有比这更耻辱的事情吗?想必等她们回去的时候,再经过月河之时,看到的也是如爾兰草原这般,到处都是西戎人的帐篷了。
西戎,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国家?清平只记得书中所言的寥寥数句,那些有关百年前千晖一族从云州入关,险些攻入长安的历史已经成为某种意义上不可言说的过去,屈辱的谈判与契约换取来岌岌可危的和平,终是有破灭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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