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楼台烟雨中 作者:尼可拉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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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部落的那一天,叔叔对我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想方设法,笼络齐国皇帝的心。即便她是个女人,你也要与她生个孩子。‘她能与自己的皇后生孩子,为什么不能与你生?你一定要生一个有鲜卑血统的皇嗣!’然而等……”
段岂尘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等我见到陛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真的爱上了她。她是这样一个具有魅力、又美丽又潇洒的人。但等到我见到皇后,在看到陛下看她的目光,我就知道我面前的绝非坦途了。
“然而我又怎会想得到,除了新婚之夜,陛下再未以夫妻,或者说,皇帝与后妃的关系待我?她只是把我当作招牌罢了。我想尽办法吸引她,她不为所动,甚至更加厌恶。我拼命和皇后争宠,最后却发现事情全是反过来的:对我好、一直劝陛下要对我好的人是皇后,陛下才是那个厌恶我的人。我发现的那天晚上,我回到寝宫哭了一夜。从此我知道,我在这宫中,再也不可能获得什么宠爱。如今也一样,陛下无非将我当作摆设,而已。
“而那个真的把我当作一个人,希望我能快乐的,是你姐姐。只有你姐姐一个人而已。她去了,便再没有人了。”
段岂尘说完,不给朱仙婉答话的机会——幸好了,否则朱仙婉无话可答——兀自拿起琵琶,奏了一曲。其声哀怨凄凉,与朱仙婉曾经听过的都不一样。一曲终了,段岂尘抱着琵琶等最后的余音散去,方正色对朱仙婉道:“皇后去世这么多年,我也不曾好好表过心意,今年请允许我为她献上一曲。曾经我思乡时,皇后恰好前来探望,她听我弹过此曲,说好听。我决定再给她弹一次。”
“那再好不过。”朱仙婉说,又想说“谢谢”,但竟然说不出口。段岂尘放下琵琶道:“其实这些年我不敢弹,还是因为,我一旦弹了,宫中又会有许多流言蜚语。我不想让这样的曲子被流言糟蹋了。但今日和你一弹,想起许多旧事。其实何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呢?我是将曲子献给皇后的。”
“宫中流言,多诬赖你涉嫌谋害姐姐,实在可笑。以前我都曾经相信过,没过多久一想,根本不可能。这些人议论了这些年,除了蠢,大概就是无聊了。”
“你当真不信?”段岂尘定定地看着她。
朱仙婉一愣,“我为何骗你呢?”
段岂尘笑了,又回到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花般的状态,红则是因为饮酒之后面颊微微发红。她笑着让鲜卑婢女给朱仙婉上茶食,幽默地威胁道:“今日兴致好,你不许回去了,在这里吃完再走!”
朱仙婉却难得答应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75}真人真事,见于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与崔浩。
{76}此处为作者杜撰。
第二十三章
六月初十,皇后寝宫,崔玄寂站在殿门口,而凤子桓正站在朱仙芝灵位前上香。凤子桓凝视着木牌上朱仙芝的名字,凝视着自己给她的谥号“宣”;崔玄寂则凝视着凤子桓的背影。
她曾经听人说,每次给皇后上完香,皇帝都会在灵位前站一阵子。等到仪式结束,她会让众人都离去,自己留下来,在灵位前站一阵子。这一刻殿内很安静,好像能听到熏香缓缓燃烧、慢慢崩解的声音。
这些年过去了,凤子桓很少在心里对朱仙芝说话了,除了今日。平时,无言的沉默仿佛更加合适。她想起自己的亡妻,仅此而已。一年之中只有今天,她可以假装朱仙芝还在世上,两个人说说话,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自己再也不和朱仙芝商量什么国家大事,政治斗争,只说说家长里短,说说孩子们,说说今年的桃花与荷花开得如何。
有一天梦见朱仙芝,她对朱仙芝说,我这样不放你走,你会不会恨我?梦里朱仙芝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微笑着,没说话。于是她哭了,哭着醒来。梦里,她还哭得抽噎,像个孩子;醒来,眼前是空寂的寝宫,她在黑暗中无声垂泪。
她从灵前走开,坐到自己的御座上,让孩子们上香。看着孩子们,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堆仪式?繁复,劳师动众,其实朱仙芝不会喜欢吧?可是朱仙芝会做和在世的时候的许多选择一样的选择——接受,向自己妥协。事实上,若非当时为了把仪式搞得阔大悲壮来发泄自己的悲哀,许多环节根本没必要设置,都是无用和浪费的。
凤煦上前念了自己做的《思母诔》,辞藻清简,并不过度表达自己的哀伤,只是追思以往朱仙芝还在时的小事,怀念曾经的快乐,然后向逝去的妈妈报告自己的成长、表达自己的喜爱,最后才说,如果有机会,多希望神人可予机会,让我们一家四口,短暂地重新团圆,哪怕只一瞬也好,她自己还想靠在妈妈的膝头,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念完,在场的许多旧日宫人已经泣不成声。凤子桓含着眼泪,夸奖她写得真好,进益很大,朕很欣慰,你母后想必亦如是。
换凤熙上来,凤子桓见她什么都没拿,就知道她大概准备背诵。当年朱仙芝去世的时候,凤熙才两岁多,看似对母亲没什么记忆,实际上感情很深,没有几天就理解了母后去世这回事到底是什么意思,然后哭了数日,谁劝也停不下来。这孩子其实很早慧,聪明外露,看上去无所在意只喜欢玩,实际上是情深之人。
凤熙这次准备的是背诵《蓼莪》{77}:“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她改了词,以免后文有些尴尬,但是背着背着还是哭了起来,尤其是到最后背到“民莫不榖,我独不卒”时,一边哇哇地哭,一边努力控制自己尽量把最后一句说完。等她背完,凤子桓招手让她过来,把她揽在自己怀里,拍着她的背,吻着她的额头,轻轻哄她平静下来。
然后行礼的是两位后妃。朱仙婉作为司仪,这时候自己也下来,和段岂尘站在一起。段岂尘穿着极其朴素的衣服,全身上下唯一亮眼的东西是一支金步摇。这只金步摇她只在这天戴,因为这是朱仙芝在世的时候赏赐给她的东西。朱仙婉跪下去的时候,凤子桓望着朱仙芝的这位妹妹,也看见了段岂尘的裙角。她想起朱仙芝临终时对她说,你切勿为我大兴调查,无论我是因何而死,都别如此,腥风血雨一番,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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