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丁叫她“十一姐姐”,春萍叫她“十一姐姐”,而自己自有意识以来,只喊她“十一”。
是不经意间命中注定的预感,预感到今日要如此痴缠软糯地喊她。
若从一开始便没了礼数,往后再无怪罪孟浪的借口。
第二日一早,涂老幺熬好了臊子,请几位姑娘出来吃面,李十一应了门,涂老幺又转向另一间,才刚抬手,便同开门的春萍打了个照面。
春萍向来起得早,又同宋十九住惯了,一时未蒙上面,见着涂老幺,还不大清醒地愣了愣神,而后才双手捧住脸,将唇鼻掩得严严实实。
“你瞧不见我。”她闭着眼,着急得睫毛都在颤。
“我瞧见了。”涂老幺否认。
春萍睁眼,又赶紧阖上,嘴里念念有词:“你没瞧清我。”
涂老幺乐了:“咋没瞧清,双眼皮子利刀眉,元宝鼻子小鸡嘴,长得同耗子似的。”
他的比喻一向是瞎来的,薅着啥用啥,话了了才觉得有些奇形怪状。
春萍倒未留意这个,只掩着脸懊恼,这涂老叔瞧着比老锈刀还钝,眼珠子却转得飞快。
她于是将手放下来,也不挣扎了,只同涂老幺说:“我不是这里的人,十九姐姐嘱咐我,不许给旁人瞧见脸。”
“瞧见了,能如何?”涂老幺没明白,“要砍了我?”
按说书里头的,江洋大盗现了脸,那必定是要灭口。
但他的凉气只吸了半口,便怀疑地看着这小丫头,弱得跟狗崽子似的,能把她涂爷爷灭了?
春萍只哀怨地望了他一眼,摇头闷声把脸罩好。
人才刚刚聚齐,小豆丁又趿拉着鞋飞快地跑来,昨儿被宋十九抽了虫,他又回复了些精神,绕着桌子吭哧吭哧喘着气,眼巴巴地守着面汤盆。
“怎么一早起来做了面?”李十一的鼻音糯糯的。
宋十九咳嗽一声,鼻音也糯糯的。
“今儿三十。”涂老幺“嘿嘿”笑一声,给各人盛臊子。
这还是他媳妇祖传的手艺,豆腐、咸菜、同肉沫子剁碎了,搁一块猪油炒出香,再调上几个鸡蛋,热水下锅焖着,再以芡粉勾了浓浓的汤,那叫一个咸香入味。虽说今日短缺肉和猪油,他做了个简易的,好歹热闹热闹。
涂老幺一说,诸人才想起来竟至了除夕,出门在外不兴数日子,又兼着这村里病了几月人丁薄,炮仗没备着,春联也未贴,哪来半分年味。
命还短着,谁还过年呢?
小豆丁捧着面,也不拿筷子,先是舔了舔上头的汤汁,眯着眼啧一口,又对涂老幺说:“涂叔,你做个炮仗罢!”
这小子,倒是半点不见外,涂老幺笑他:“你这顽心是大发了。”
小豆丁摇头:“我爹说,炮仗是赶年兽的。你做了炮仗,我拎着去村里跑一圈儿,将疫兽也吓唬吓唬,没准就吓死了。”
“你拎着跑。”涂老幺吓他,“疫兽不好说,你先被炸死了。”
小豆丁却半点不怕,低头想了想,说:“我死了便死了罢,三叔和婶娘活着就成。”
李十一的筷子顿住,听见宋十九问他:“为什么?”
小豆丁说:“三叔是好人,村里的新井是他挖的,好人不该绝命。”
“我不好,我烧过鸟蛋。”
宋十九一怔,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热闹撑不过半日,至晚上,月亮又变得孤零零的。涂老幺倒果真给小豆丁做了个“炮仗”,砍了几节竹子,中央打上孔,用麻绳穿成一串,给他绑到腰上,一跑起来竹筒在地上磕得哗啦啦的,倒很有几分爆竹的动静。
小豆丁喜不自胜,拉着竹筒子便疯跑乱窜,在屋子里众人身边转了一圈,又跑去清冷冷的街道上,一面跑一面喊,挨家挨户驱疫兽。
“哗哗”的声响渐渐远去,涂老幺将神识渐渐拉回来,同春萍坐在天井旁,望着星子守岁。手里头没有瓜子胡豆什么的,他有些不习惯,只胡乱地捶着腿肚子,也不晓得是问谁:“你说四顺在干啥呢?”
“你说音大奶奶和傻阎王,吃饺子没吃?”
没人应他,只春萍将头靠在回廊上,摸一把自个儿的额头,又摸一把自个儿的额头。
宋十九和李十一自屋里出来,皆换了青色的长衣长裤,在月影下透着墨字一样的风骨。宋十九将头发拨在一边,李十一则反常地束了一个高马尾。
浮光玄铁扇在宋十九手中一转,李十一两手空空,慢吞吞地将手套戴上。
二人同涂老幺交待了两句,便要出门。还未过门槛,听得身后的春萍喊了一声:“十九姐姐。”
宋十九回头看她。
春萍看一眼涂老幺,又按了按自己的脸蛋子,她想问宋十九,今晨她见了涂老幺,涂老幺不是重庆宅子里的人,是她后头碰见的,自己却为何没起烧。
她整着思绪,好半天未开口,再抬头时见宋十九安抚姓地笑了笑,道:“回来说。”
第104章 但与先生阖玉棺(十五)
纵横的街道齐整似棋盘,两旁高低错落的房屋是不可落子的空格,而日月星辰是走棋的手,用影子将行人挟持。村落的另一头是哗啦哗啦的“炮竹”声,随着小豆丁的脚步起起停停,稚子的清音琅琅飘远,和着浓重而不知疲惫的喘息声。
“过年啦!来年一定好!”他挨家挨户拍着门。
竹筒子在台阶上刷刷砸过,他又拎着敲了敲,将驱赶凶兽的阵仗敲得再大些。
倦意袭来,身子骨到底也染了病,只跑了不到一半,他便乏得很。眼皮子似灌了铅,肩膀也塌下来。
他跑两步,又停下,再跑两步。
他的眼神儿努力亮起来,晃着脑袋背:“人之初,姓本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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