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杂货商 作者:九月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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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俭捏着一串前些日子从玉石斋淘来的玉石手链沉思不语,这石头颜似海棠,色泽极好,粉得极好看。毛石状如海棠花,真真就是海棠石,十分罕见。本来买来要送郡主,可这些天心中不安,摸着这石头不知为何心中静得许多,于是便一直握在手心里了。
这会落起了冻雨,舒鸿笺和薛释还有唐刀都在陪着静听这雨落青石板的清脆,屋内焚香木烧出淡香袅袅。静,似是已入化境的静。
“唐刀,备拜帖。”——忽然划破静的声音让唐刀有点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送哪?”舒鸿笺笑着代回:“杜公公府。”
这事是个四面肃杀的杀局,要想破局,只能是先杀进局的中心或许尚能寻得一线生机。如今有一件事是急需明朗,那就是杜公公和彭少三是否是一路。这事听着可笑,可细细想确是有必要证实。当初朝庭的人下令昌南府救七俭,杜公公是接令人之一,他不会不明白七俭朝中有人,若是他在主谋私卖皇家瓷器,那他就不会让彭少三贸贸然拉七俭入伙。这事有两种可能,一是杜公公不知情一直是彭少三在私买私卖,二是杜公公知情,但如今彭少三想独立门户,这才拉新人入伙。
七俭和唐刀出发后,楚云舒端着糕点和茶水进了书房,里边舒鸿笺正在作画。这一路来她都没这闲情逸致,这会心里想着事,越想越杂,于是作画来静心。如今倒春寒正浓,屋里炭火烧得旺,窗子微开,舒鸿笺竟一身单衣站在窗边,这让楚云舒微微蹙眉。
接过楚云舒递来的热手巾擦了下手,拈着块糕点细细品着,边吃边点头,眼里盛放着惊喜。这让楚云舒略有疑惑,她随手做的几样点心,真这样好吃?想了一会又明白过来,这人天生富贵,如今虽跟着沈公子东奔西跑,但也一直山珍海味养着那从来挑剔的胃口,偶尔吃吃这家常糕点,自然觉得新鲜。
舒鸿笺吃着,楚云舒起身去看她的画。虽不是文人雅士能鉴赏一番,但一眼就能看出这画功非一朝一夕能成。画的是一幅山水,亭里模糊有两人对饮,应是两个女子。寥寥几笔勾出的身形甚是灵动。舒鸿笺吃得半饱,走到她身旁陪着看了一会,嗯了一声:“这幅画名为‘忆’”。这便回答了楚云舒心中所想,这画上两人,确是女子,正是她和子妍。楚云舒一时心中起了些许奇怪的心思,侧目对她看去,近在咫尺正在沉思的人让她心中猛然跳得厉害,于是不着痕迹的走开些才说:“你这般情痴,她泉下有知必会……”
“不。爱恨情仇都是活着的时候才有的事,她那时没有原谅我的怯懦,我也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舒鸿笺看似说得随意,但这云淡风清的姿态经过了多久的雕琢,也只有她自己懂。
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舒鸿笺略哽咽的说:“所以我对七爷对待感情的模样真是瞧不来,她如今这般,既对不住花娘,更对不住郡主。趁活着的时候,干干脆脆的喜欢着,多好。”楚云舒要接话,她又挥手打断:“罢了,不说这些。今晚她稳不稳得住杜公公还另说,要稳不住啊,楚姑娘你就赶紧的走吧。”
这一说倒让楚云舒愣了好一会,回神缓缓说道:“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舒鸿笺看她神情迷茫,一时不由得心生怜惜,上前轻叹了一声:“既然如此,若暂无去处,也不怕前路有险,就跟着我们罢。是人总会生病,你是大夫,我们辰宿予睦的主家就缺你这样的女大夫。”
十七日夜,七俭一行从从昌南出发往昆明走,雇的一行马队拉着货物,看似是满载而归。
二十一日傍晚,刚到贵州司境内落脚,天灰蒙蒙的,这天气把四周都衬得似是在叫嚣不安。唐刀给楚云舒续了杯茶,眼里竟带了安慰的笑意,安慰她稍安勿躁,安慰她不要害怕。这一幕落入七俭眼里,倒是让她一路沉重的心略微轻松了少许。
这条官道乃是奢香夫人当年开辟的驿道一段,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在这官道上走不怕蛮人匪类来劫。七俭听着周遭的人谈论奢香夫人,于是也端了杯酒过去听,模样是极像个跟着大人去听书的小孩,听得一脸沉醉。一行人酒足饭饱又要起程,客栈的掌柜看了看天劝他们:“客官呐,这天要下暴雨,倒不是我揽生意,是老天爷让你们今晚住这儿啊。”众人看着七俭,等她发话,她也看了会天,摇头:“天要留人,就谁都走不了。掌柜的,给我们开几间上房。”
雨落得漫山遍野都是水声,而从这水声中急踏而来的脚步声听起来很骇人。唐刀站在窗边听了一会,对正在下棋的两人看去,想想没说,用手指推开窗户往下瞧了一眼,果然,被围了。常盘色里衫外罩着红色皮铁罩甲,头戴圆盔,手拿雁翎刀——这群人与当地府衙捕快的精气神全然不同,不用猜,这应该是贵州司都指挥使司的人马出动了,或许,他们的都督也来了。
七俭落定最后一手棋,站起来也走到窗边,对下面看了一会:“杜公公这招先发制人怕是会把他自个扯进浑水里。说来可笑,士农工商[1],我这最底层的小民这回倒真有可能让几位官老爷掉乌纱掉人头了。”她话音刚落,急促的拍门声响声,没等唐刀过去开门,门已经被撞开。
“我等奉命搜查私茶私盐,尔等休得妄动!这里做主的是谁?”——自附马欧阳伦被赐死,这查私茶私盐便成了震住皇亲国戚的一条金科律令,没人敢叫嚣什么。七俭听了这话心里略犯嘀咕,不过转瞬又明白过来,杜公公参与过救她,自然认为她朝中有人。伸手拦住了想上前答话的唐刀,示意他往被吓住的楚云舒去,这才上前:“各位官差大人,在下沈七俭,为辰宿予睦商号主家。在下不久前确实在川滇黔一带跑商,不过此次赶回昆明乃是家中有要事,并未携带任何货物,各位老爷要查,在下就陪你们下去查看一遍。”
“沈七俭?查的就是你!”——一脸蛮肉的领队伸手欲将七俭的衣襟揪起,唐刀身法极快的横在两人中间:“大人,我主家有言在先,愿陪各位下去查明真相,为何不查反而直接拘人?”这人看出唐刀是练家子,有点忌讳的看了他两眼:“还轮不到你这贱民插嘴问本官!来人!给我全部拿下!”他话音刚落,就听得楼下一阵打斗声,听他吩咐的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见有人冲进来:“大人!驻守普安的高大人突然率兵前来,不听属下等解释要硬闯……”
没等他说完,楼下又蹭蹭蹭上来一人,进门后七俭才看清来人一身战时盔甲,仿佛刚从战场归来。他目光如炬的扫了一面前所有人一圈,最后落在七俭身上,上前几步小声道:“附马爷吩咐,任何人不得伤你分毫。在下普安刺史高振义,原跟随黔国公平过普安之乱,后就留守普安。昨日接到附马爷八百里急传,于今日赶至此处,还好没有辜负附马爷一片苦心。你放心,我一定护你安然无恙到天明,杜公公的事已被人告发到天子耳边,至于天明后你命运如何,那不是高某能断。”
七俭感激的冲他一笑表示了解。这一切,除了郡主去向常宁公主的附马爷求助,又还有谁能这么及时赶来。还好舒鸿笺这次站在她这边,是真的把信带到郡主那边而没告诉公主,否则这时来的人可不是来保她的,而是来往她身上补刀的。只需要到天亮,等到锦衣卫前来,她就不再怕什么。抓贼抓脏,可她箱子里装的不是彭少三连夜给她装好的瓷器,那些瓷器,已经被她派人送往彭少三养的那个小妾家,并让人嘱咐那小妾,得藏好,谁问都不要说有这批东西。
杜公公终是被他自个给害了,他是从始至终没参与和彭少三私贩官家瓷器,可他一直收着彭少三的银两,而这些银两从何而来,他一直不问,但心中有个起码的数。如今风声一起他就被吓得腿软,他知道只要彭少三的事掀开,他乌纱不保不说,命留不留得住也是另说。这让他在一听七俭说那句“少三之事可有公公庇佑”后就起了杀心,让彭少三最后一次试探七俭,如果她愿意走同一条路,那就在路上置她于死地,如果她不愿意走同一条路,那就让她当时离不开杜府。
这种明摆的杀机七俭自然看得懂,当即应了彭少三,在他装瓷器时就吩咐人让舒鸿笺出昌南去掀开这件事。舒鸿笺有官家小姐的身份,且地位不低,一路畅通无阻,倒是办成了大事。
坐在窗边看着雨势一点没趋弱,不由得轻叹了一声,谁说这最下层的生活好讨,这不也是天天在刀口上走着讨生活么。就是在这时候,愈发人思念心有灵犀的人,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害怕,世上之事,哪有事事精算如此,或许哪次就阴差阳错不得再见,那真是……所以,此刻想得紧,恨不能马上见到,就只见见都好,能安心。
肆肆回
给夏原吉的密信正是出自七俭之手,她清楚,此事只有经夏原吉之手,她才有可能在这场风暴中保全她自己。一是夏原吉声名在外,二是她听舒鸿笺给她说过一件事,在常宁公主大婚婚宴上的事,所以她赌了这一把。想她小小商民,递密信到夏原吉手上本属不可能,但天下没有不爱财的人,夏大人身边,总会有能用重金买动送封薄信的人,一级够不着,就一级一级往上递。
沐海棠和朱悦然也返回京里,原本以为要走到很远,远到再也不见,可一转眼,又得服服帖帖的站在皇权面前面对这一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真不是生员士子写文章时的一句漂亮话,这是事实。皇权在手人握着你的命脉,你走到天涯海角,她收收手指,你就得回。
御窑厂的事闹得动静比七俭预想的还大,新帝刚即位,对皇权正统十分看重,而原本只供皇家的御窑厂瓷器竟被私贩到各处,皇帝气极,要求彻查此事,凡与此事牵连者,轻则重狱,重则杀头诛连。
七俭被下狱七天,过了她算好的日子,她隐约感到此事出了变故。按理说,不管此事由谁掀开,夏原吉收到她的密信,理当是在第一时间保她,因她是花月郡主幕僚,只凭这一点,她就敢在夏原吉手中要生机。可如今,她还盘坐在湿冷的大狱中冥想,没有一丝月光能透进的狱牢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时不时有耗子吱吱叫着跑过,或许,它们刚吃过死人肉,这地方,死了也不一定能及时出去,或许要等两日才会有人发现你死了。
“维喆(夏原吉字),此事你不要太执着。”此时的夏府书房内烛火明亮,蹇义对眉间愁色颇浓的夏原吉劝言,但他明白,此时这人听不进劝,两人相识这些年,他明白,这位老兄这回是真把自个搭进去了。“宜之(蹇义字),你的话我懂,沈公子下狱至今不得出,并非为兄举证不足,而是为兄用力过猛,让人起了妒心。只怪我在她大婚当日太过不自重,让她看了端倪。”——夏原吉这话惊吓蹇义,如此直白的说常宁公主对花月郡主的占有欲,实属胆大,蹇义站起来走到门边听了听,没有动响,这才走回原处:“我的兄长,你可不能再往这事里搀和,要想沈公子平安无事,该动的不是你,而是花月郡主。”
两人正说着话,管家来禀说有贵客临门,并将拜帖呈上。蹇义抢了先接过拜帖,一看就点头:“果不其然,她也慌了手脚,看来那位沈公子对她来说十分重要。维喆,如此你更不能见她,她乱你不能乱。管家,给贵客回话,说你家老爷染疾已歇息不便见客,改日登门拜访去当客。”蹇义说完管家不敢动,直到自家老爷点头,他这才领命去复。蹇义说的所有话里,最后一句才是给沐海棠听的,他是在说,让她明白此事究竟谁是主谁是客,而客,只能是协从,不能反客为主,否则将坏事。
沐海棠在夏府吃了闭门羹,此时一身男装裹着斗篷走回轿子,身影颇显萧瑟。她听懂了蹇义让管家转的话,可她不懂要怎么下手去救七俭,此事明显是常宁公主从中作梗要置七俭于死地,夏原吉救不了,那还有谁能救得了?而她此时只能装作不知,否则多说一句都是错,都是陷七剑于更险地的错。
深夜到了大狱,唐剑虽说已打点好狱卒,但进去后才发现离七俭牢房转弯处仍站着两狱卒,这是要监听。能见到人已是万幸,沐海棠克制着走到牢门口,看清那个盘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的人,轻声唤了一声守信,就见那人猛的睁开眼睛。没等她说话,沐海棠赶紧做了一个手势,只这一瞬间,七俭就明白有人在转角处听话,于是吞下那激动得颤抖的想念,咬着牙把字一个一个滤冷:“郡主未免太不重信用,当初在下愿为郡主效力,郡主也对在下许诺万事保在下周全,如今不过一件蒙冤小事,为何还不见郡主出力救在下出去?”
七俭说这些话时在沐海棠手心里写让她不用回话,沐海棠本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握紧七俭的手摇头,最终用极小的声音说:“你信我,我拼尽全力也会救你。”七俭却摇头,抵在她面前回:“你别犯傻,听我说的做,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动,不要用你的任何力量来救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出去。你也要信我,我会自救,我一定要出去也一定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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