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
纵有高额赏金,承诺官位,到了第八日的晚上,却还是没有人来。
只有一日一夜了。
刘子玉和何晏相对苦笑。那太医说,第十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如果还是没能想出法子,则顾瑜,药石无灵。
何晏头一次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做个大夫。
她当晚私下去问孙继文,问他,既然那桃花雪是要让血液凝固,那能不能通过换血来医。
孙继文摇头。他说,桃花雪药性刻薄,哪怕沾上一点,最终也会致命。就算那人先服下阻碍血液凝固的药物,成功之数,也是十中无一。而顾瑜的身子衰弱至此,若是一次换血不成,没等到第二次,定然药石罔效。
孙继文透过何晏绝望的眼,看到了深宫中的姑娘。多少个夜,姑娘就是这样不肯绝望的苦苦等待。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未必不是一种幸运。而现在,姑娘或许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心上人了。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诗经》中的《绸缪》说,今天是什么日子,能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呢?你呀你呀,见到心上人有多开心?
不能同生,甘愿共死。他怀揣着这样热烈的信念,答应了何晏无理的请求,瞒着刘子玉。
在刘子玉眼里,何晏和顾瑜是两个她即将寄以重任的臣子,少了哪一个都心痛如绞。而在何晏眼里,她与顾瑜是一对鸳鸯,生同寝,死同穴。
不知道哪个咿呀学语的孩童,似懂非懂的背着这样一首诗: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埋葬我的爱人的原野,已经长满了荆棘。我的爱人长眠在这片土地下,茕茕孑立无人陪伴。故去的爱人,房间里的玉枕还那么明媚,锦被还那么灿烂。而我的爱人已经长眠。我在夏天悠长的日子里想念她,在冬天漫长的黑夜里想念她。我死之后,当与她一同长眠。
孙继文动笔写了遗书,把信封交给自己的药童,让他找个机会放到邻家李灵的桌下。李灵就是姑娘的名字,她进宫后,家里永远留着她的房间。
他这样想。如果很多很多年以后,万一姑娘有幸能回家一趟,那么就能够看到他的书信。也许会知道,他求仁得仁,一片丹心。
第九日,恰逢大朝。刘子玉清早便去上朝,没有两个时辰,绝回不来。
孙继文带着何晏,进了躺着顾瑜的房间。
顾瑜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指尖一片冰凉,呼吸微弱。
孙继文拿出银针,分别刺入顾瑜和何晏的指尖,在碗中各自滴入一滴血。
两滴血晃了晃,溶解在一起。
他想,也许这就是上天的仁慈。
其实不是的。何晏得了上天赠予不老不死的体质,她的血,便是灵丹妙药。从没听说过人血和琼浆玉液不相容。
何晏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看着孙继文忙碌的布置着各种物件,看他把两枚中空的银针扎入自己肘部的血管,重复左手握紧又放松的过程,看着自己的血液从一边汩汩流出,顾瑜的血从另一边注入自己体内。
而她一直无比的清醒,清醒的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被一点点剥夺。
她的能力本是天赐。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然而上天不予,而自取之……然而无论代价多严重,她不后悔。
过程很顺利。
刘子玉早朝回来之后,看到的是一室空旷,还有呼吸平稳,脸色红润的顾瑜。
之前一只茶杯不小心碰碎在地上,瓷片都已收了。地上的水渍,模模糊糊,现着海清河晏四字。
你永不能忘记我带给你的伤痛,而不容我粉饰太平。
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啊。
我却希望你忘记我带给你的安宁,暂容我粉饰太平一次。
这也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啊。
?
☆、空余白杆映斜晖
? 孙继文回去便喊住那药童,问他去了隔壁没有。
那药童年纪只十三四岁,贪看街上唱小曲的,天黑才将将归家,自然是一番打滚求饶。倒叫孙继文长出了一口气。
人是救下来了,救人的人也并没有死。于他,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
次日有宦官,说奉皇上之名,他救治顾瑜无功,重贬他回去给后宫妃嫔诊治。
虽然是左迁,他却是喜出望外。
终于,终于又能见到心爱的姑娘了。
大朝会结束。
刘子玉回到御书房,深吸一口气,打开寝处房门。
然后他揉了揉眼。
顾瑜面色红润,正倚在榻上看他。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站在门口半天没动地方。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进去:“顾瑜,顾瑜,你醒了!”
顾瑜揉了揉眼,看到刘子玉,张口便问:“何晏呢?刚才她不是……”说到这句,突然感觉头痛欲裂,无数声音在耳边划过,像是忘记了许多东西。
刘子玉一愣。何晏?不是在陪顾瑜……何晏?顾瑜像是想到什么,一脸惨白想要翻身下床:“微臣失了礼数,万望陛下恕罪!”
刘子玉可劲儿寻摸了一寻摸,才想起来是她把自己扔在脑后,光顾着去见何晏的事。他心思宽广,早不在意,当下长笑几声道:“没事,没事,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啊!”
顾瑜往旁边儿看了一圈,疑惑的问道:“陛下,臣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毒,御医说,最多能撑十日,这是第九日的上午,上天庇佑,你醒了。”刘子玉带着后怕的叹道。十五岁继位,外忧内患,今年他也不过二十三岁。乍然面对波诡云谲,现在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陛下,不知何晏……”顾瑜仍带着担忧问。
屋外传来恭敬的声音:“外臣何晏,拜见陛下。”
屋内道了通传,何晏自屋外缓步走进来,由侍候的人解了鹤氅,身形竟然微微瑟缩起来。眼尖的刘子玉一眼便看出来:“何卿可是身子不适?”
何晏浅笑,微微咳嗽,回道:“无甚大碍,只是积劳成疾。”
刘子玉不会武艺,虽有些怀疑,略想一想也就放下。顾瑜可是个中老手,见状重重皱起眉。
积劳成疾……何晏年不到三十,有什么积劳成疾能致体弱?瞧她脚步虚浮,竟像是毫无功夫一般。除重伤失血之外……
重伤失血。想到这里,她竟然微微放了心。之前的酷刑狠辣,何晏身子至今未愈,也是情理之中。她却没有想到,何晏体质本就异于常人,若是寻常伤势,业已过去八天,安有不愈之理?
风飘絮重建,顾瑜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何晏却是赋闲在家,看书作画。
昭国的细作传来消息,说传闻已没在昭国的前风飘絮千户白明城,似乎还好生生的活着。派去联系她的人反映,她手里好像还有不少昭国机密。
顾瑜将信将疑,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好天气,说与了何晏听。
何晏自上次重伤过后,一度虚弱,一晃月余,仍是身形消瘦,懒进饭食。她坐在桌前,把玩着夜光杯,斟了一杯葡萄汁仰头饮下,紫色的汁液划过脸颊,从锁骨上流下。
她说:“白明城啊……她的确没死,若说她手里有昭国机密,想是所言不虚。”
顾瑜脸色一冷,靠近了问她:“你怎么知道?”
何晏笑得明媚:“我么……当时若不是白明城帮我取出蛊虫,何晏焉有命在?”
顾瑜挥去心中的一丝酸涩,冷声问她:“你还知道什么?”
何晏许诺过,对顾瑜从不说假话。她苦笑:“她救我一命,我答应她,三个月内给她荆南五郡。”
顾瑜暴怒,一拳挥在葡萄架下,硬生生打断一根木柱:“何晏,尔敢!”
何晏内心一片冰凉。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早想到会有什么后果。她盖过小印的书信,至今还在怀里揣着。然而她只能这么说。她说:“顾瑜,要么,你上禀君王,道白明城潜隐有功,调她到荆南任刺史;要么,我命何真率部投靠白明城,假意挑起战端,战端一启,她自会趁乱夺城。只是那时候,二虎相争,必有一败,可惜澜国,胜败难料。”
顾瑜觉得胸口空荡荡的。面前的这个女人,之前能不惜性命来救她,此刻就能毫不愧疚的帮别人谋夺她澜国领土。气苦到十分,她竟然笑起来:“刺史?何晏,你还真是开得了口!刺史这等地方大员,自然由陛下决定,岂是我一个正三品同知能左右的!”
何晏扭过头去不看顾瑜。即使不看人面,她也能想象到,对面人此刻,摆着一张何等愤怒又痛心的脸。然而她只是淡淡说道:“白明城是鲜卑后裔。”
顾瑜暴怒之下,根本听不进解释,只是一味的追问:“所以呢?”
“她一直图谋复国,在昭国埋下暗线无数,前几年只是因为有我军事镇压,才没有冒出头来。”
“然后?”顾瑜冷哼一声,“说这些有的没的,好教你拖延时间么?”
“荆南五郡之地,自沧澜开国起,便是大族盘踞,针刺不进。开国仅三十年,刺史倒是换了八个。”
“所以呢?”
何晏像是车轱辘话又说回来:“白明城是鲜卑末代皇女,与昭和有深仇大恨。”
顾瑜细想了想,也不得不感叹,这笔买卖做得真是划算。昭澜二国,白明城虽然与澜国无亲,却对昭国有仇;她的暗线布置都在昭国,在澜国身单力薄。荆南五郡,向来不属中央管束,就是名义上给了她,也不算什么损失,到时候她和当地豪族狗咬狗一嘴毛,自己只需要看戏就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疼,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不知道,这种东西,在世上通常被叫做,爱人的背叛。
深紫色的汁液从何晏的锁骨流下,痕迹落入她今日穿的暗红深衣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抬袖掩口,一抹血色悄无声息的晕染在袖口的花纹下。
“咳咳……”她不会死,但是也不会舒服的活着。
怪道那法海偏要收了白娘子。凡是妖魔鬼怪之流,又跟天地山河粘上了边,规矩准则就会多得繁之又繁。比如说,不能与凡人成亲,比如说,不能随意违诺。
不能成亲倒是无所谓,反正她也没指望还能与何晏成亲。可是违诺这条,若只是报应自己,也就罢了。偏巧她给顾瑜换了自己的血,二人此刻同命相连,若有些什么,顾瑜也要承担一半。顾瑜只是凡人,如何能承受天谴?哪怕是违诺的反噬,怕也会,三魂七魄,永堕阎罗。
她擅自给顾瑜换血,终生体弱便是她的报应。
她再也拉不开弓,舞不了剑,骑不得马,上不了阵。如今她的身子比常人还弱三分。二十年功力,一夕化作流水。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只如今文韬武略又有何用?
她曾经马踏白骨,利剑染血。
这些都不必再提。
不知顾瑜最后怎生与刘子玉商量,三日之后,白明城便得了调令,只说是惊澜卫手下,奉旨高升荆州刺史。
荆南五郡的名门大族背后笑陛下愚蠢。荆南的四大家族连成一股绳,从来就没有谁打散过,刘子玉这次侥幸打赢了风飘絮,就急不可耐的要对荆南下手。
三月之期已到,白明城在最后一天,晃晃悠悠进了江陵城。
这天刘子玉进了顾宅找何晏说话:“朕到底何时才能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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