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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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童仍是不出声,脸色更红。
杨瓒摇摇头,知晓过犹不及,不再多言。少顷,果见书童脸上红潮消退,渐渐恢复平日模样。
主仆二人立在路旁,并未引来他人注目。
反倒是行过的举子,或谈笑自若,或欣喜若狂,或苦闷慨叹,或怅然若失,引得杨瓒频频转眸,表上不显,心中已有了思量。
看来,之前在客栈的表现还是有些出格。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初入官场,最怕被人注意。身为一只小虾米,理当哪里凉快哪里歇着。没搞清楚状况,也没有靠山在后,胆敢冒尖出头,分明是等着被吞入鱼腹。
运气好,能留得性命。运气不好,炮灰都没得做,直接尸骨不存。
可惜,事已至此,后悔不可取。
好在殿试尚有一月,足够他理清思绪,加以转圜。
思量间,李、王、程三人已向他走来。
三人均在榜上,都被取为今科贡士。然只有王忠面带喜色,李、程二人皆是喜中带忧,表情有几分复杂。
盖因王忠列在百名之内,二甲有望。李淳、程文同在百名之后,程文更在二百名之后,殿试九成会列入三甲,与期望差距太大,怎不令二人心苦。
同进士,如夫人。
二甲、三甲首名都为“传胪”,含金量却是相聚十万八千里。
宁为二甲鸡尾,不做三甲凤首。
不登榜便罢,中了贡士,却要做个同进士,于自认才具颇佳、有一番报复的举子而言,称得上是不小的打击。
见到三人神情,杨瓒不动声色,只恭手道喜,多余之言一句未说。
劝解?
先时示弱定当白费。
对方心胸宽大,或能领受好意。若遇心胸狭窄之辈,怕会以为他刻意讥讽,暗中嘲笑,往胸口捅刀。
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
有的时候,“好意”会同“自以为是”挂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职场经验摆在面前,容不得杨瓒轻忽。
“我四人今科同榜,实是幸事。”
很快,李淳和程文压下复杂心情,出言道:“理当庆祝一番。”
此言一出,不只杨瓒松了口气,王忠亦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凡事只怕对比。
喜悦稍散,王忠早意识到不对。好在李、程二人不是心胸狭窄之辈,自行开解,四人并未产生龃龉。
“在下做东,两位仁兄都别同我抢。杨贤弟年幼,也莫要同为兄争抢。”
“放心,我等自要吃大户。”
心情一好,几人不由得开起玩笑。
请客和年龄有什么关系?
杨瓒故作不解,看得王、李、程三人心情大好。先时的一点隔阂也烟消云散,对杨瓒的好感更上一层。
说到兴处,王忠更道,家中有一亲妹,年少芳华,蕙质兰心,堪为良配。
李淳不知底细,现出惊讶之色。
程文则道:“休要信他。骗了我不算,还要骗杨贤弟?”
“程兄何出此言?”
“蕙质兰心或许不假,年少更是不假。”程文点着王忠,道,“你且问他,芳龄几何?”
“几何?”
程文瞥一眼王忠,道:“尚在襁褓之中!”
李淳哑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王忠故作镇定,昂着头,单臂负在身后,似在表示:我实为好意,尔等不领情,日后必当后悔。
杨瓒失笑,这还是个妹控?
如此一番戏谑,四人关系更近。
一路返回福来楼,掌柜亲自在门前恭迎,包子似的圆脸笑出十八道褶子,当真是见牙不见眼。
“四位老爷,快请上楼!”
闻听客栈里出了四位贡士老爷,掌柜立即坐不住了。令伙计吩咐厨下,鱼肉菜蔬均要备妥,更打来好酒,只等杨瓒四人回来。
“今日文曲星高照,小店也是蓬荜生辉,与有荣焉!”
掌柜一边笑,一边引四人入座。
“小老儿特备下一桌酒席,还请四位老爷赏脸。”
杨瓒落后半步,并不出头。
王忠隐为四人之首,开口道:“店家好意,我等心领。然酒水不能白用。”
唤书童取出一方银角,沉甸甸入手,足有五两。
能在客栈上房安置两月,三人俱和杨瓒一样,不差钱。
其中,王忠家中更有良田千顷,茶园两座。同族有迁居宁波府的海商,与本宗从未断了联系。得族内看好,王贡士向来不愁靡费,称得上“土豪”二字。
话至此,掌柜自得接下银角。
见他迟迟不愿走,似有话要说,杨瓒心下微动,隐约察觉其意,却不急着开口。李淳几番试探,王、程两人一直在暗中观察,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要在官场立足,需拓展人脉不假,然也要了解“人脉”的性格。一时不察,被坑到南半球也不是不可能。
与其将来懊恼,不如今时防范。
杨瓒始终坚信四自字:防末来非。
万事开头难,开好了头,纵有千般阻碍,也终可顺遂。
果然,李淳也注意到了掌柜的神态,思量片刻,出言道:“吾观店中挂有前科先进诗文,店家必是好文之人。若不嫌弃,我等愿赋诗提字,以飨老翁。”
“如此甚好!多谢四位老爷!”
掌柜大喜,欲要行礼。
四人见他须发花白,不敢全受。后掌柜唤出长孙,与四人作揖,杨瓒等方才坐下,领了全礼。
酒菜送上,杨瓒亲自执壶,为三人斟酒。
四人兴致大起,均不需书童伺候,令店家另上饭菜,由他们去用。
“李兄善体人情,在外必造福一方百姓,在朝亦能大展拳脚。”
“杨贤弟所言甚是。”
“李兄当为我辈界楷模。”
酒过三巡,四人均已放开。王忠心情最好,李、程也不遑多让。三人欲行酒令,杨瓒不擅此道,连续三杯酒下喉,脸颊染上晕红。
“三位兄长见谅,小弟实是不胜酒力。”
李淳知其昨日大醉,不好再劝,转道:“既如此,贤弟不妨先与店家题诗一首,容我等一观。”
杨瓒连连摆手,道:“小弟不擅诗文,怎敢班门弄斧。还请三位兄长执笔,小弟一旁磨墨,最后留个名字。他日有人问起,也好有个拿得出手的谈资,不致被叫个‘拙人’。”
李淳目瞪口呆,王忠笑得前俯后仰,程文一口酒喷出,半晌说不出话来。
杨瓒只得以袖掩面。
他非是故意藏拙,实是不会做诗。拿别人的诗词来用?更加做不出来。
不想,三人偏以为他是谦虚,拉住不放,硬要他做。店中用饭的客人看得热闹,随之应和。唯有靠坐角落的几名举子脸色阴沉,握紧竹筷,手背暴出青筋。
“不过三甲之流,竟如此狂妄!”
“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无能之人,怎配东华门唱名!”
几人均未压低声音,李淳等当即止住笑容,循声望去,旋即嗤笑。
“我当是谁,原来是足下。”程文冷哼一声。
“是我如何?”
一名蓝衫举子拍桌而起,脸色通红,分明已有了醉意。
“王炳?”
王忠皱眉,认出是搭伴进京的同乡,心道不好,忙对程文道:“此人乃我同县举子,县试乡试均名列前茅,此番落榜,定是不甘。其自视甚高,为人最是狭隘,莫要同他多做争执。”
言辞虽不过分,含义却相当不客气。就差指着王炳的鼻子,告知同坐三人:这是个眼高手低,心眼不比针尖大的小人,随他去耍猴戏,我等只当看个热闹,不要理他。
杨瓒等意会,正要揭过,忽听王炳一旁的举子怒声道:“来日方长,汝等莫要张狂!”
闻得此言,杨瓒尚未如何,李淳程文登时大怒。
“汝”之一字,于唐宋时可有骂人的含义。
所谓读书人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带脏字,盖莫如是。
几人春闱得中,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人当面辱骂,如何能善罢甘休?
“你……”
程文就要拍案,李淳、王忠也是怒目。杨瓒连忙起身,一把拉住程文,这事有些蹊跷,不可莽撞,稍安勿躁。
斗文不错,斗气亦可,斗殴的名声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即使大明的文臣向有此风气,不以朝堂武斗为忤,四人毕竟还没做官,连进士都还不是,实在没有做个斗士的本钱。
“怎么?”见四人仅是怒目而视,没有过激举动,王炳等人更形得意,高声道,“黄口小儿,不学无术,凭运气得中,兀自不觉羞耻,反沾沾自喜,觍为读书人!”
怎么着?
杨瓒目光一厉,这竟是冲他来的?
第四章 挖坑
“无话可说了?”
王炳等气焰高涨,面容得意。更有一名举子扬声道:“乡试末流,如何能跻身春闱百名?此间必有缘故!”
这句话打击面实在太大,已然超出“界定”范围,话题扯偏,与王炳所言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后者只针对杨瓒,此人却几乎将今科贡士一网打尽。
非但杨瓒四人咬牙切齿,领头发难的举子亦是皱眉。
缘故?什么缘故?
秋闱高中,春闱亦可落第。乡试在后,谁言会试不能一鸣惊人?
深究起来,今科贡士,多数都有“嫌疑”,都会牵扯在内。
事情闹大,恐又是一场“舞弊案”!
每逢科考,舞弊都是悬在考官和学子项上的一把利刃。尤其春闱,稍有不慎,引得流言四起,必锋锐加身,血溅三尺,局面再无法挽回。
本朝早有先例。
弘治十二年,己未科舞弊案前,倒下的不只唐寅,更有曾为东宫讲学,时任礼部右侍郎的程克勤。
该人只为将杨瓒彻底踩死,却未想过,不经大脑,无事生非,将为自己招来大祸。
此地不是保安州,更不是涿鹿县!
京师重地,刑部衙门,顺天府,锦衣卫,东厂,哪处不是睁大眼睛,盯着这些春闱的举子?被前两者关注,尚有喊冤的余地。遇上锦衣卫和东厂,不死也要脱层皮!
牵涉到科场舞弊,深为帝王所恶。若遣官员详查,没吃鱼也会染上一身腥。
程文脾气最为强硬,猛的拍案,指着出言的举子喝道:“口出此等恶言,可有真凭实据?若无实据,便是心怀叵测,污蔑今科同榜,狠毒已极!我便拼得这身功名,也要与尔同上贡院,道明是非,同敲登文鼓,争一个清楚明白!”
李淳、王忠同是满脸毅色,昂身而立,怒视王炳等人,大有对方不给出个满意的答复,必将事情闹大。
杨瓒同三人交好,更是同榜。
若是杨瓒的成绩有猫腻,三人岂能独善其身?
事情传出去,捕风捉影者必不在少数。纵是一身清白,入朝为官后,也多会为上峰不喜,升迁困难。
三年后又是春闱,既有先科,又有后进,哪里还有自己出头之日?
杨瓒本想出言,却为三人拦在身后,一副保护姿态。
书童杨土趁机凑过来,低声道:“四郎,最先说话的我不认识,他身边的那人我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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