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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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瓒不觉气恼,唯有无语。
自己应该没得罪过这位仁兄吧?
不管怎么说,他是侍读学士,正五品,同谢丕平级。这样的态度,当真没有问题?
想不明白,又无法当场询问,只能暂时按下,以后再说。
朱厚照一心关注操演,并未注意杨瓒的神情。谢丕和顾晣臣转过头,看向周成,都是皱眉。再看杨瓒,表情都带着询问,更有几分关心。
见状,杨瓒愧疚之意更深。
自己拉人下坑,对方不计前嫌,反而倍加关心,实在是过意不去。若有机会,必当弥补。
会否努力推这两人出坑?
杨侍读默默转头,坑太深,天子又一个劲填土,实在出不去。
两位仁兄还是自求多福,小弟实无办法。
走进武学大门,正面一条青石路,可供三马并行。
石路为中轴,将校场一分为二。
左侧有排架,架着刀枪剑戟,右侧立有草人标靶,显然是练习弓箭之所。
石路尽头是正厅,厅前高悬匾额,据说为先帝亲笔。观字迹,当真是狂狷到相当境界,杨瓒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写的是什么。
如此霸道的笔迹,出自谁手……杨瓒摸摸鼻子,总之不会是孝宗皇帝。
厅后仍为校场,再其后,是二厅,沿厅堂两侧排列数间厢房,皆为教习武经兵法之所。
周成送上学中名册,朱厚照翻开,第一页便著明学中人员。
杨瓒小心瞄了两眼,果然,周成品级最低,排位却在最先。
按照后世的话讲,从八品的文官校长,正五品的千户教习,县级指挥市级,怎么看怎么别扭。
可无论是天子,还是谢丕等人,均未现出异色,似是理所应当。
退后半步,杨瓒微垂双眸,不发一言,沉默是金。
武学中,共有教习三十一人,儒师十八人,学生一百一十九人。
因天子来得突然,多数学生仍在厢房,听儒师讲习武臣大诰。校场中冷冷清清,和预想中大为不同。
“朕来得匆忙,错不在尔。”
朱厚照性子直爽,喜欢直来直去,却不是不讲理。
周成本以为会受到训斥,心中打鼓。不想会是这个结果,不由得双眼瞪大,愣在当场。
申时中,风起云布,天空开始飘雪。穿着夹袍,也抵不住寒意沁骨。
周成愣着不说话,张永不得不出声提醒:“周助教,雪渐大,何时方能操演?”
不操演,也该找个地方给天子挡雪。这样傻愣愣的站着,半句话不说,任由天子站在校场,风吹雪打?
周成当即回神,却没理会张永,只是弯腰谢罪,请朱厚照至厅中避雪,直将天子身边的中官全部视作空气。
张永差点气歪鼻子,谷大用当即黑脸,看向周成的目光很是不善。
杨瓒终于确定,周助教看不惯他,非是他因,八成是他和厂卫走得近,几番被言官,更被斥为奸佞。
只不过,天子面前,公然蔑视上官,给殿前中官没脸,该说耿直过头,还是傻到冒烟?
不管对错,处事单凭好恶,一切摆在面上,这样的性格实在不适合行走官场,太容易得罪人。
难怪年近半百,仍是从八品。
一行人被请入厅内,有学中杂役燃起火盆,另有文吏送上热茶。
厅门没有关严,能听到北风呼啸。
偶尔有几片雪花飘入门缝,不到几息,即融成青石上的点点水斑。
茶水苦涩,水面飘着碎末,难以入喉。
饮了一口,杨瓒便放下杯盏。
古人说的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才几日,连喝茶都开始讲究。
谢丕和顾晣臣同样蹙眉,没有再碰茶盏。
朱厚照倒是不介意,却被张永和谷大用拦住,从随身荷包中取出方口金杯,不用茶叶,只倒热水,又取出两包豆糕,竟还带着温热。
“陛下正用膳食方子,院正有言,不宜多饮茶。”
话说得合情合理,朱厚照点点头。
张永移开茶盏,直接递至周成跟前,笑道:“劳烦周助教,这样的茶也能找来。”
这话听着不对,周成脸色微变。
张永又道:“咱家记着,内库每年都有银钱送至武学,专为应对杂事,货买茶食。陛下登位之后,几番厚赏武学,咱家没记错,两淮进上的贡茶可是不少。”
点到即止,张永笑着退开,压根不给周成反驳的机会。
上月刚赏下贡茶,这月就只剩茶末?
故作节俭也好,实为贪墨也罢,总之,钉子埋下,即使天子不在乎,谢丕等也不会待见此人。
杨瓒忽然有些同情周成。
得罪天子身边的近侍,还是张永这个级别,周助教当真可以辞官告老,回家荣养了。
周成显然还没意识到惹上大麻烦,亦或是在武学日久,习惯压制旁人,对张永愈发不屑,明知有坑,也不开口争辩。
不只杨瓒,谢丕和顾晣臣的目光都闪了两闪。
对视一眼,谢郎中和顾司业交换意见,既奉敕令掌事武学,总要有所作为。周成掌事日久,不出错,也需设法“挪动”。今日把柄送到面前,不抓住,岂非对不起自己?
谢状元和顾榜眼入朝不过半年,日前方有资格早朝。论处事老练,仍远远高过周成。
两人要掌事武学,施展拳脚,令天子满意,周成必须离开!
是回国子监熬油,还是回家种田,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几念之间,谢丕和顾晣臣已打好腹稿,明日早朝之上,必要参周成一本。
杨瓒专心数着茶末,似对外事一无所觉。
周成有错也好,没错也罢,离开早成定局。
不是他没有同情心,官场职场,都是一样的道理。
一个萝卜一个坑。
不拔掉周成这个萝卜,旁人如何占位。谢丕和顾晣臣的级别都高过他,既要掌管武学,周助教必须走人。
又过两刻,朱厚照开始不耐烦。
厅外终于响起钟声。
“陛下,今日讲习已毕,请至校场。”
周成躬身,请天子移驾。
“好!”
咽下最后半块豆糕,朱厚照擦擦嘴,当先走出厅堂。
校场中,随教习号令,百余武臣子弟冒雪列队,踩着鼓点,立定方位,排成战阵,齐呼“万岁”。
没有高台,朱厚照也不讲究,踏上一块方形青石,抬起手,令众人免礼。
“阵起!”
天子驾临,排兵布阵的教习使出十分力气。
随旗帜挥舞,战鼓轰鸣,百人的战阵,现出千人的气势。
相较京卫操演,武学中的战阵又是不同。
杨瓒看得认真,不得不承认,哪怕再纨绔,世家出身的武臣子弟,也非寻常兵卒可比。
然而,朱厚照却不满意,相当不满意。
“停!”
不等旗官号令,朱厚照直接大喝一声,声音穿透北风,战阵霎时出现混乱。
事出突然,有人停下脚步,有人仍在挥舞枪矛。
动作不一致,致使十余人被撞倒在地,更有两个倒霉透顶,被矛尖刺伤,鲜血染上皮甲,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惨叫。
“陛下,战阵刚刚过半。”
“朕知道。”
打断周成的话,朱厚照跃下青石,召杨瓒和谢丕三人近前,道:“如此操演,不过依令行事,甚是无趣。朕思量,应取他法,方能试出高低真假。”
谢丕顾晣臣不解,齐齐看向杨瓒。
杨贤弟最得圣心,常被召至乾清宫说话,大概能体出圣意?
杨瓒思量片刻,顺着朱厚照的目光望去,看到龙脚踩过的青石,不禁咽了口口水。
不是他想的那样吧?
事实证明,杨侍读果然能深体圣意。
天子口谕,停止战阵操演,改搬校场青石。
听闻此令,众人俱是傻眼,半天不知作何反应。
不演战阵,改举大石。
这算哪门子的演武?
“凡能举过头顶者,赏‘力’字木牌;能举过头顶,行五步者,赏‘勇’字木牌;能举过头顶,行十步以上者,赏‘勇’字铜牌,并赐宝钞十贯。”
口谕既出,不只学生,连教习都想下场试试身手。
宝钞多少,众人不在乎。
能得天子赐牌,实是未曾想过的荣耀。无论如何,都要拼上死力,博上一博。
周成眉头紧皱,试图劝说天子。
武学操演非是儿戏。不练战阵,学民间杂艺搬大石,简直胡闹!
“朕意已定,周助教不必多言。”朱厚照听得不耐烦,道,“朕已将武学事交由谢郎中、顾司业掌管,今后学中事尽托他二人。尔如有事,向他二人呈报便是。”
话落,朱厚照袖子一甩,潇洒离开,留给周成一个挺拔的背影。
谢丕顾晣臣快步跟上,同未理他。
候在两侧的教习当下明白,学中将要变天。看向周成的目光,有讥讽,有嘲笑,也有几分同情。
独立风中,周成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强撑着才没有当场栽倒,御前失态。
号令起,一百一十九名武臣子弟除掉皮甲,列队上前。有人不畏寒冷,除去上袍,赤着胸膛,弯腰抱紧青石。伴着一声大喝,额角鼓起青筋,青石高高举过头顶。
“好!”
朱厚照大声叫好,将名册递于谢丕,令记下此人姓名出身。
此人之后,又有十数人举起青石,八人行出五步,能行十步者,盖无一人。
不只学中子弟,教习都觉得没有面子。
“陛下,臣等想要一试。”
“准。”
朱厚照正在兴头,见有教习愿意尝试,自然应允。
比起刚及弱冠的武臣子弟,教习多已年过而立,不惑之年亦有三四人。
请命之人最先上前,除去半边衣袖,膀阔腰圆,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
“起!”
蒲扇般的手掌牢牢扣在青石边缘,巨大的石块,轻易被抬过头顶。
“走!”
又是一声大喝,教习高举着青石,迈开大步。
一步、两步、三步……至第十步,众人齐声叫好。
行过十五步,仍未停下,直至三十步,方现力竭之态。
“好!真勇士也!”
朱厚照召此人上前,问其姓甚名谁,祖籍何处。
“回陛下,微臣江彬,祖籍宣府。袭父职,本戍蔚州卫。因鞑靼犯边,随指挥驰援,因斩首五级,以功升千户。后蒙圣恩升调京卫,现在五军营,不当值时,入武学教习。”
“祖籍宣府?”朱厚照看向杨瓒,笑道,“可是杨先生同乡?”
“回陛下,正是。”
挂着满脸汗水,江彬抱拳笑道:“同杨探花同乡,实是卑职之荣。”
“江千户客气。”
杨瓒颔首,神情淡淡,并不十分热络。
朱厚照又问江彬擅用长兵还是腰刀,知其实为骑军出身,擅用弓弩,能开强弓,对其好感更添几分。
“既能骑射,当为骑军。尔当勤练,日后必有大用。”
闻此言,江彬欣喜若狂。
自边卫调入京师,毫无根基,本以为没有出头之日。未料想喜从天降,鸿运当头,凭着一身力气得天子赏识,青云直上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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