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龙印 作者:黑糖煮酸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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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林中出现了凝滞的沉默。
公良至说:“贫道便是九真龙驭体。”
那黑雾翻腾起来,从中爆发出一阵狂笑,在夜幕中如夜枭啼鸣,格外渗人。魔气翻腾不休,不少草木甚至因此枯萎,公良至在这骇人的浪潮中直立如松柏,只在狂风中眯了眯眼睛。鬼召笑了好一会儿,声音嘶哑道:“道长这是在自荐枕席?”
“贫道在说一种解决之道。”公良至说,“若有其他能让我父女二人安然活命之法,贫道一定不会提出这种。我辈修真之人,谁愿意当鼎炉?何况是给阁下这样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暗讽面前的魔修不人不鬼。这话说得语调生硬,话中带刺,公良至还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不甘和孤注一掷,倒让这话变得更加可信。毕竟,鼎炉的真实性一试便知,于鬼召无损,哪个傻子吃饱了撑着撒这个谎,平白挨敌人一顿操?
鬼召不答话,只是呵呵冷笑不断。那团黑雾向前飘了一段,从中伸出一只手。
确切说,一只爪子。
魔修鬼召从第一次露面开始,浑身上下就被笼罩在漆黑的雾气中,肉眼难辨高矮胖瘦,倘若用了上清现邪咒,更会被其中不可名状的大量邪气冲击得双眼欲裂。这一爪还是公良至第一次看到鬼召的肢体,青黑色的指甲足有寸把长,泛着锐利的乌光,抓伤布满了细碎的鳞片,似人非人,鹰隼的爪子上满是爬虫类的鳞片。
这爪子在公良至身前一划,道袍和亵衣霎时间一分为二,露出公良至赤luo的身体,中间残留着浅浅的血痕。接着那团黑雾再度向前一扑,笼罩了公良至,砭骨寒意扑面而来。
公良至睁大眼睛,在黑雾中什么都看不见,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肢体。一条濡湿的舌头反反复复舔舐着他胸口的血痕,他打了个寒战,半是恶心半是冷,疑心流出来的血都要被冻住了。有一只手搂住公良至的腰,一只更像人的手,有那么一点温吞的热度,在他腰上又掐又捏,毫不客气地陷入股沟。然后……
公良至痛得发抖,嘴巴张开又合拢,牙关紧扣。他默诵清心诀,认命的外表下藏着厌恶与一点窃喜。
他比看上去冷静得多。
魔气正渗入经脉,蚕食着血脉中的真气。公良至觉得冷而疲惫,他强压下反击的本能,心说时间还不到。魔气只是前菜,只要眼前有着龙血的魔修对真龙之躯贼心不死,它就必定要炼化龙气。而胆敢把龙气送入捕龙印体内的愚蠢龙脉,只有一个下场。
发现陆真人的野心后,公良至研究过她的目的,也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蹊跷。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一缕龙气探进了公良至的经脉。
体内无形的禁制好似加了水的水车,在碰上龙气的刹那骤然运转。几乎完成的捕龙印开始发挥作用,公良至能感觉到贴着他的身躯动作一滞,整个颤抖起来。
公良至松了口气,伤势加上心绪起伏,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头晕眼花。他向下滑去,没有和他以为的那样跌坐在地。一钢铁似的双手擒住了他,坚如磐石,而颤动不断的躯体也停了下来。
笑声由轻到响亮,再度化作歇斯底里的狂笑,鬼召的颤抖根本不是因为着了道,而是在忍住一通大笑。那双带着鳞片的手掐住公良至的腰,泄愤似的把他提起又重重摁下,颠簸得他头晕眼花。公良至去捉鬼召的胳膊,那魔修凑过来,咬着他的耳垂含含糊糊地说:“道长在等什么呢?”
公良至心中一片冰凉。
“好一个以身饲魔,把自己当下了毒的肉喂给豺狼,佩服佩服!”魔修神经质地笑着,“捕龙印?哈哈哈哈捕龙印!还好本座早有防备,不然可不就死在你身上哩?良……公良至你怎么不想想,哪来这么巧一只半龙,又这么巧叫‘卫钊’?莫非是因为你太过思念‘亡夫’,老天送你一个新的?”
公良至抖了一下,不知是惊骇于他话中的内容还是为这番轻薄愤怒。他的指甲抠进魔修的胳膊里,在鳞片上打滑,都不能留下掐痕。
“陆函波当初孵了两条龙,好的那个么,当了你的盖世英雄,我却是个见不得光的残次品。从血缘上说,那魏昭还是我哥哥呢。”鬼召又狂笑了起来,不知在笑什么,“我有幸从陆真人手里逃出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那优良品哥哥比我还惨……”
“住口!”公良至厉声道。
“住口?哦哟,嫂嫂生气了。”鬼召吃吃笑着,“怎么啦,在玄冰渊下挣扎十年,不叫惨吗?”
公良至猛地抽了口气,他扣住鬼召的肩膀,声音尖锐得变了调:“你说什么?”
“我说,魏昭活着,在玄冰渊下面。”鬼召说。
公良至眼前爆开一片白光,他出了一身冷汗,滑腻得险些从鬼召手里滑出来。期待惊骇狂喜和极度恐慌混杂在一起,让他几欲呕吐。公良至仿佛置身夏日雷阵雨前的午后,闷得喘不过气,耳畔嗡嗡直响,一阵一阵响得他脑仁疼。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干涩地说:“你骗我……”
“作为兄弟,自然能有几分感应。”魔修说,“你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不过要是继续等下去,他熬了十年还没熬到有人找他,最后还是死在了里面……这可不怪我了。”
雷声落了下来。
公良至的胳膊还被鬼召钳着,双腿却支撑不住身体,几乎跪倒在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抖得厉害,大概只有贴在身边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我以为……”公良至哆哆嗦嗦地说,“十年……我没去找他……十年……”
第32章
出门是两个人,回来还是两个。只是一人失魂落魄,一人面色阴沉。
他们回到草庐时天已大亮,魏昭又披回了卫钊的躯壳,走在公良至一步以外。出去时这位置属于游伴,回来时则属于狱卒。魏昭用余光去看公良至,手指蠢蠢欲动,想去摘掉混进他头发里的草叶,却知道此时任何举动都会让公良至如临大敌。犯不着为一片草叶再打起来。
魏昭不仅知道公良至恨不得躲出几百里开外,还知道要是条件允许,他绝对不会再带一个魔修回草庐。可惜鬼召拳头大,他非要如此,公良至也没办法。
“道长这么聪明,不时时刻刻盯着,本座担心某一日被斩妖除魔啊。”鬼召说。
“贫道自然会跟阁下走,但公良曦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公良至说,“要是阁下非要对公良曦动手,贫道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道长似乎已经试过了。”鬼召讥笑道。
“我的确奈何不了阁下,但要想自毁灵台,阁下恐怕也阻止不了我。”公良至针锋相对道,“那样的话,阁下去何处再寻一方捕龙印?”
魏昭素有急智。
魔气暴露完全是意外,万幸他有黑雾蔽体,“卫钊”下面还有一套“鬼召”的假面具。一场打斗的时间够他想出办法来修补漏洞,把鬼召这个身份糊弄得像模像样。
鬼召乃魏昭的同胞兄弟,当初和魏昭一起被陆真人孵化,只是生来便有残缺,一直被陆真人隐藏在别处。他逃脱后四处杀戮,企图将不完善的龙躯修炼为睚眦之体,同时通过同源感应,意识到哥哥魏昭还活在玄冰渊底。他在意外遇见被炼化为半个捕龙印的公良至后灵光一现,想借着捕龙印,把魏昭从玄冰渊下偷渡出来。
“怨鬼和玄冰渊下的活物都出不去,古战场的法宝却能喷涌而出,可见没有神魂的死物才有机会逃脱。”鬼召这样对公良至说,“你我二人去玄冰渊,我通过感应找到魏昭的位置,用秘法削薄冰盖,你便趁机收束他的魂魄。他魂魄不存,只剩下龙躯,我便能把龙躯取出来。我们各取所需,再一拍两散,如何?”
这谎撒得天衣无缝。
公良至可能对他的目的心存怀疑,在去玄冰渊后暗存后手,但魏昭只要让他不怀疑鬼召行事的合理性便好——纵然有几分破绽,也可以靠公良至的脑补自己圆回去,反正鬼召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再加上这消息让公良至心神不定,十分的心智打个折扣,顶多用上六七分。
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鬼召继续扮成卫钊,一切照旧,不得伤害公良曦,不得伤公良至性命,在去玄冰渊找到魏昭后必须将他的魂魄留给公良至;公良至不得告密,须助鬼召得到龙躯。两人都发下了心魔誓言。
这誓言对魏昭而言不痛不痒,他根本不打算带公良至去玄冰渊,无非是缓兵之计罢了。
不然呢?难道跟他说,我就是魏昭?
魏昭从离开玄冰渊起,就没想过与公良至相认。
鬼召这样的魔修虽然让正道头痛,但要是暴露了魏昭的身份,那才会变成众矢之的。玄冰渊里去而复返,高阶修士们一定会探寻他的异常,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妖族、真龙、神道修士、世间恶念,注定了整个修真界都与他势不两立,要么想杀之后快,要么想从他身上捞一笔,《捕龙印》中已经写出了后果。
正文开始时陆真人已经寿尽而亡,继任的掌门,魏昭的大师兄,一度想要效仿先师,在发现无法独吞好处后又召开了屠龙大典。那时在玄冰渊加持下与化神一步之遥的魏昭都在围攻下陨落,何况提前离开玄冰渊、一时半会儿都要卡在金丹巅峰的魏昭。
魏昭开始没把公良至当做需要立刻攻克的关节,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半途遇见,还发现此时的公良至还没有辜负过魏昭。但即便知道公良至甚至对他……对他……魏昭也不可能自曝身份。
不是近乡情怯的问题。
告诉他自己是魏昭,有什么意义?
他看自己以往的记忆如雾里看花,反倒是《捕龙印》的未来与无数未曾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怨恨更加清晰。他的躯壳不断崩毁又不断新生,似龙非龙的部分还勉强算活的,另外填位置的恶念更像怨鬼,容貌早已损毁。一刻不停的痛苦和怨念如同海水消磨海岸,又心知肚明过去诸多真善美俱为谎言,不得好死的未来才是天命注定……这种情况下,谁能依然乐观豁达,魏昭甘拜下风。
魏昭脱胎换骨,容颜俱毁,记忆混乱,性格大变,除了一个名字,他还剩下什么?他这样抓着仅存的名字回去,是要公良至念着过往的情分,怀着对以前魏昭的愧疚,对他心慈手软么?魏昭并不需要公良至心慈手软,他也不打算对所有人心慈手软。
玄冰渊下恶念万千,他若不与之同流,根本无法好好活过十年。《捕龙印》中那个魏昭放弃了大部分意志,几乎成为了恶念的容器,这才有近乎化神之威。魏昭要得到足够力量挣脱玄冰渊,努力的成效也只是自己占主导而已,那些复仇的怨念既是力量,亦是代价。
过去的魏昭早就死了,他此次归来本就打算毁天灭地,运气好能以此成道,运气坏就与昆华界一起陨落。难道他要让公良至先为活着欢喜,再为他入魔心痛,最后走到和原著一样的地步?算了吧。
魏昭觉得,他心里还剩下那么一点儿慈悲,至少别毁了公良至心中那少年而亡的英雄。
公良至先一步进了草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向前摔去。魏昭下意识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却被他甩开了。魏昭在公良至眼中看到了露骨的厌恶,他觉得自己额角跳了跳,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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