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龙印 作者:黑糖煮酸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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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剧烈地喘着气,嘴巴咧着,像要哭出来。公良至蹲得更低了,与生魂平齐,一只手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脊背。道士怜悯地说:“你不是什么鬼怪,只是个普通人,他们骗你。”
泪水在白子眼中打转,仔细看他的眼睛不是红色,更接近粉红色,头发和眼珠配着如同一只兔子。他啪地闭住嘴巴,用力抱住了头,捂住耳朵,再度蜷缩成球。
公良至又等了一会儿,白子似乎铁了心不再抬头。他叹了口气,说:“别怕,几天之内,贫道一定带你出去。”
公良至站了起来,牵着魏昭往外走。那孩子在他们身后慢慢抬起头来,对着他们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魏昭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然泡在浴桶中,锻体汤已经凉透。公良至在不远处打坐,睁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刚才那是……阴间?”魏昭问。
“差不多。”公良至说,“非生非死,谓之幽冥。自从神道割裂,死后凡人的魂魄自入轮回,唯有执念深重的魂魄会留下。这种魂魄天长日久之下极易化为厉鬼,少部分得了机缘,可以成为鬼修。”
“这里有这么多鬼?”
“还是毫无反应的鬼。”公良至凝重道,“那孩子倒是个生魂,生魂离体,只怕也离死不远。”
“难道他们和村人说的一样,全都是傻子,所以死后就是不会说话的傻鬼?”
“痴人根本不会化作鬼魂。”公良至说,“不入轮回的鬼物,必定有大冤屈、大怨恨和不甘心才行。这样的鬼又怎么会毫无反应?”
小小山村,为什么有这么多口不能言的怨鬼?石碑碎时,转瞬即逝的庞大气势又是何物?王家村中并无魔修和妖物的气息,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异常之处,却处处透出种怪异来。
房间里一片安静,片刻后,魏昭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水声打断了公良至的沉吟。
“先别想了,这里奇怪的事多着呢。”魏昭一边穿衣服一边随意地说,“早睡早睡,大不了明日我们别管他们,扛上那孩子,抓紧跑路就好。”
“你啊。”公良至笑了一声,想到了什么,问:“你当日手上的印记,再没有出现过?”
“没。”魏昭回答,钻进了被子里,还打了个哈欠,“说起来,当初我们跟着这些人回村走了起码几柱香时间,他们却在石碑碎掉后的几分钟就跑了出来。可真快啊。”
“是很快。”公良至点头道,“若不是足生双翼,便是在那以前,早已出发了吧。”
第11章 人心
第三日,三郎领着公良至出去了。
公良至既然答应了助王家村一臂之力,就要做出个样子来。他之前说自己善于看风水,三郎便央求他看看王家村的风水,好想出办法来破解劫数。公良至自然满口应下,一大早就跟着三郎出了门。
王家村说小不小,说大不大,顺着七拐八拐的小道走遍山村颇需要一点功夫。公良至边走边往洒出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时不时还停下来一阵,走到角落里挖个坑刨个土,嘴上振振有词,一副野道士的做派。三郎也不嫌他拖沓,只带着他走街串巷。周围的房屋看着都挺像,外乡人在这巷子里多走几遍,铁定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昨日就想问了,”公良至指着不远处田地里干活的人,“村中这么多白子?”
田地里劳作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男人,神情木讷,手脚不停地干着活;相邻的道路上有一头白毛的汉子挑水经过,一个村妇走在他前面;不远处的房子旁边,另一个白子手拿锤子,“当当”地给破了口的窗敲钉子。
“没法子的事。”三郎说,“邪祟不走,王家村就老有白子,有时附近的山村也会生出痴傻的白子来。”
“他们头脑不清,倒是能干活吗?”公良至看着那个锤钉子的白子,他的胳膊细瘦,拿着锤子都嫌吃力,有个老头盯着他看,砸歪了就拿藤条抽过去。
“教一教总能教会。”三郎说,顺着公良至的目光看过去,呆了呆,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说:“白子特别傻,有些还疯得要打人,我们这种小地方,养个傻子总不能供着……别的村都把白子赶出来,我们倒收留了好多呢!阿爷心善,不把这些白子赶走,让他们干活,给他们一口饭吃。”
“善哉。”公良至说。
他们继续前行,到了一个路口,公良至停了下来,没跟着三郎左拐,反而伸手指指右边,口称那边没有走过。三郎没想到公良至记得路,不太情愿地往右边的路上迈步。没多时,公良至忽然停在了一间窝棚前,抬脚就要往里走。
“哎,道长!道长!”三郎一把抓住了公良至的手,叫道,“您怎么能直接往里闯呢?”
“不能吗?”公良至讶然道,“贫道观此处阴气交汇,恐有不祥,这才要进去看一看。难道这间屋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成?”
“道长哪里的话!”三郎讪笑道,“这里是我一个阿叔的私产,他脾气最为爆裂,要是有人随意进了他的门,他肯定要火冒三丈地拿锄头打人!就算他不会对贵客动手,道长您也可怜可怜我啊,我非被他扒了皮不可!”
“哦……”公良至拖长声音,伸长脖子打量着窝棚陈旧的门,像要从缝隙中看出什么似的。三郎脸色不怎么好看,可没等再说什么,道士已经干脆利落地缩回了脖子,转头往别处一指。
“那间屋子呢?”他问。
公良至指着对面隔着好远的仓库,三郎的脸色顿时松动下来,说:“那里是傻子住的地方,又臭又脏,道长要是不嫌弃,自然可以看看。”
那间仓库里的确又脏又臭,狭小湿热的地方空无一物,只铺着好些草席。有个白子蜷缩在地面一角,嘴里哀哀呻吟着,身体在草席上扭来扭去,手都抠到了草席底下。
“这人吃了脏东西,病得不清,道长您别过去了。”三郎说,捏着鼻子停在外面。
“不行,贫道可是为拯救苍生而来,怎么能半途而废!”公良至正气凌然道,一进去就后退了一步,皱起鼻子,一副碍于面子无法在别人面前掩鼻而逃的模样。他装腔作势地说:“你去给贫道那块干净的布,贫道,咳咳,有大用。”
三郎去拿了布,公良至又要他好好把布搓干净,再点上几滴香油。水井与有香油的地方一南一北,就算用跑的也得花上不少时间。公良至目送少年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快步走进了仓库。
他蹲到那名白子面前,低头去看对方的手。
仓库底下没铺石头,只是压实的泥地。白子果然在席子的泥土上比划着什么,他的指甲少了一片,像在哪里被磨掉了,光秃秃的手指上全是污泥。公良至看了一会儿,只见地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划痕,那白子只是在胡乱抠地,像小孩子信手涂鸦。
他问白子姓甚名谁,身体如何,像前一晚那样一无所获。公良至想了想,伸手掀开草席一角,面色霎时冷了下去。
三郎拿了布回来,只见公良至已经走了出来,眯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仓库。道士接过布,攥在手里,却不再往仓库里走了。
“道长,”三郎凑过去问道,“您走这一遭,可看出什么来了?”
“凶,大凶啊。”公良至叹道,听起来更像个坑蒙拐骗的假修士,“痴愚至此,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白子生来就神智不全。”三郎跟着唏嘘道,“即使道长无法救他们……”
“你当我说的是白子吗?”公良至反问。
三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这些‘白子’,当真生来神智不全?”公良至说。
他的脸转过来,三郎才发现道士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不早已见踪影,那副和善的面孔没了笑容,竟严厉得叫人发憷。他深深看着三郎,目光像要凿进三郎脑子里。
少年心中一凛,忙叫屈道:“道长什么意思?自己找不到鬼怪,就说这事是假的了?我们王家村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难道都犯了癔病吗!”
“癔病犹可医,可惜人心蠢恶药石难医。”公良至冷声道,“如此一来,便能解释为何痴傻的冤魂满村都是。”
三郎本来还要喊冤,闻言打了个寒颤,发愣道:“冤、冤魂?”
“你们不知道?”公良至说,“用着神道修士的遗产,行着牺牲祭祀之事,言之凿凿说着除魔、镇压,却连自己造就了无数冤魂都不知道?”
他们大概真对此一无所知。
公良至屡屡试探,让村长看见阵法师用来布破邪阵时最常用的六壬鱼骨,在村中处处放下阵材,从头到尾都没人看出门道。他搜查完王家村的地形,确定了石碑只不过是破旧大阵的一部分,大阵破损诸多,显然很久没人维护。
这种阵法十分古老,一度盛行昆华界的神道修士以此阵法隐藏自身道场。阵中信徒可以隐藏自身,看到来犯之敌——要是阵的主人还在,信徒还能借助主人的力量杀敌,可在神道修士早已死绝、石碑见光即碎的现在,大阵也只有这两个作用。
这点神异,已经足以让对修真一无所知(并且本来就是来此避祸)的王家村村人欢欣鼓舞,觉得自己有神灵庇佑。
那么,要如何维持神的保佑?
苍蝇吃屎,就觉得全天下的生灵都吃屎。越浅薄无知,越野蛮落后。祭祀人牲的习俗已经在昆华各地人人喊打,但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显然还没有终结。要祭祀谁呢?为了避免自己一不小心成了牺牲者,将少部分外形特异的人拿去祭祀这事,就变得再合理不过了。
“我本以为你们只是见识少,把白子当祸端对待,却没想到你们不止蠢,还心思歹毒。”公良至忽地舌绽春雷,喝到:“白子从何而来?”
三郎如遭雷击,脱口而出道:“推白浆池里,等捞出来就白了。”
他说完脸色剧变,不知自己怎么就说了出来。公良至这一手名为真言术,若被喝问的人修为浅薄又心中有愧,只能知无不言。真言术奏了效,确认了猜测的公良至却宁可自己猜错。
村中白子只有壮年男人,难道白子一坠地就刚巧定型在壮年?便是到处搜寻,也找不出这么多痴傻的白子,何况看那些白子如此瘦弱,恐怕一个个都活不了多久。
白子用光了怎么办?自己造吧。
开始王家村或许是有几个得了病的白子,或许真的是傻子。等一年年祭祀过去,旧的用光,新的不来,王家村人就把注意打到了外面。他们借着大阵拦住路人,亦或接误入山中的行人入村,不白?拿白浆泡一泡就白了。不傻?关起来打一打,天长日久总会傻。
仓库那个白子的草席下,刻着密密麻麻的划痕。最近的一些只是涂鸦,开始却还能看出计数,最早还依稀有些字,写着他本是大周的书生,姓甚名谁,年龄几何,某某年误入村中……最后只剩下胡乱的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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