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雀磬叹:“虽说我一直当你是我师弟,但有时又真的脱口而出想叫你马叔叔、马大护法……这感觉好奇怪,不过我喜欢。”她去他脸边香了口,“但我还是想先听你说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杨师姐记忆不全,许多话也不能作准。”
马含光点头,口吻平静,从头说起。伍雀磬若不知,还以为他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若是昨夜里没有见过他泪目滂沱,她会以为他理当是个冷绝得几无感觉之人,正如当年的那个他。
说罢,他问:“我此刻只想确认一点,师姐今后作何打算?”
“打算?当然是为你讨还公道了。”她说得理所当然,马含光勾唇一笑,便知如此。
“你此刻除了杨师姐的话,有证据么?”他问。
“可你在万极宫这么多年,一点线索都没自左护法身上查到?”
马含光摇头:“其实我曾经可以拿到证据,但是错过了。当年九华屠山,我事后并未久留,待醒悟时回头,九华派已成焦土。有人放火烧山,你说为什么?”
伍雀磬领悟:“湮灭罪证?意思是说掌门背后还有人,他有同伙,是谁,你可知道?!”
“师姐莫急。”马含光安抚,“未必是同伙。正道往万极派内应,虽非人尽皆知,但各派高层都应对此事略有了解。当日峥嵘岭十派受袭,定然会有人怀疑这其中所传情报有误,顺藤摸瓜,兴许亦有人查到九华头上。师姐与我都曾为正派弟子,该懂得些正道的处事手法,若同盟中出了内女干,一旦消息传出或会引起江湖动荡,你说那些名门正派会做何处置?是查清真相广而告之,还是令其永埋黄土将其消弭于世?”
“你的意思,那些火烧九华之人,单纯只是要压下掌门勾结魔宫的罪行?”
马含光叹气:“我原本也只当它为一种可能,但那日太极门捉你公审,我孤身前去,便是为了想要求证,如今的那些正派领袖,是否会有人略知我当年叛师始末。而很显然,有人对我手下留情了。”
“太极门掌门?和少林如音大师?”伍雀磬猜测完却又摇头,“可是这些都是凭空臆测,或许人家只是佛道慈悲,劝你回头是岸呢?”
“那就没办法了。”马含光笑意冰冷,“你除了打败他们,以绝对的优势压制他们,令他们俯首认同你所说真相,已无其他办法推翻当年的黑白论断。这一点,师姐想必已经学懂了罢。”
伍雀磬没吱声。
马含光搂紧她,安慰:“无妨的,我手上枉死的人命还少么,紧揪着当年那些许真相又有何意义呢?对我来说,再无任何事比你要紧。”
伍雀磬幽幽吁气,似冷一般向他胸膛内缩了缩:“你知道么,我一直不想让万极于中原扩张,是因见了太多百姓为这些正邪之争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当年你我是因灾荒失去父母家园,如今灾荒未减,还要受万极分坛的种种掠夺与迫害。其实我当年下山除魔便是心甘情愿的,即使没有师门调派我也会义无反顾,因为如果不赈灾、不济世,不想着兼济苍生,我又如何会遇上你呢?”
马含光稍愣,而后发笑,笑弯了眼,笑得将她搂紧:“呵,我的师姐可真是菩萨心肠啊……”
伍雀磬将他脸颊揪住:“不许笑!不许笑我!”
“好,呵呵……不笑,呵……”
“马含光你太讨厌了,”她推他,“我不想理你了!”
对方深吸口气,端正颜色:“我是真心夸你,并无半点取笑之意。这样很好,师姐能保初心,好笑的只是我自己罢了。”
“不。”伍雀磬却道,“我这初心保得容易,但谁也救不了,还伤了我最爱之人,我好后悔……马含光,我其实真的很后悔。说到底,为我做了所有事的人是你,但我却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怨恨你,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好了。”他捂住她的口,“说什么谁对不起谁,你心甘情愿守正安邦,我心甘情愿堕入魔道,都是你情我愿的,没有你对不起我之说。”
“那现在怎么办?”她听话转了话题。
马含光道:“有一点你必须要铭记在心,眼下万极在你手上,万极兴衰与你休戚相关,你保得住自己,保得住这方阵营,方可谈以后想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无论万极日后洗心革面又或一成不变,分坛、包括分坛眼下于中土挣得的局面,都是几辈人厮杀流血换来的,你可以让,但绝不能无条件让,想想让正道拿什么来换吧。如若真有正邪和解的那一日,靠的不是哪方示弱,而是能让彼此都守得住利益最大化的条件交换。”
“好烦啊……”伍雀磬拧眉,“难怪你能做护法,我却只能做个小小宫主。护法大人,小女子日后必会以你马首是瞻,但烦请你记得,无论以后做什么都不要对我有所隐瞒,不要再骗我,来先击掌。”
马含光半推半就与她三击掌,又道:“其实非要休战亦非绝无可能……”
但他话声太小,伍雀磬未听清,再问,他却只是笑而不语。
伍雀磬觍颜:“那个,马护法白日睡饱了么,眼下睏么,累么,今夜继续么,人家还有更多话与你细述,不如——”
“换个地方?”马含光挑眉。
“人家都听你的。”
……
翌日,廖宫主留宿武王殿一事终于嶙峭殿中炸开了锅。
“荒唐!”右护法再次怒火中烧,“那人与你有杀父之恨,你却与他厮混?!”
沈邑代宫主出头:“何谓厮混,右护法还需小心慎言。马护法哪怕有罪,刑罚已下,三年后他仍是万极首座,压你一头,更与宫主天造地设人间绝配,何况他二人两情相悦早是旧闻,眼下水到渠成又有何不可?”
“就是就是。”天字长老禁闭,地字沈长老便是其余二老的领头,他一开口支持,另两人自是附和。
“两情相悦自是无碍,”又有人道,“然而无媒苟合却是不堪。”
“笑话!”难得与会的张书淮哈哈大笑,“云滇万极乃何地,无媒苟合也算奇事?哈哈哈哈……也不瞅瞅在场哪个无娈童婢姬成群,宫主养个男人怎的了,值得你这班人于此大惊小怪?”
那话虽是帮她,然而伍雀磬听得直想杀人。她心里很清楚张书淮是粗中有细的明白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那话是在贬损马含光,然而人家忍了马含光多时,这会儿占了机会逞口舌之快,能拿他怎样?可一旦传出去,却又不知会传成什么样。
她可不想来日听到廖宫主养了个男宠于武王峰。
伍雀磬被众人吵得头疼,一声断喝:“都闭嘴!”
瞬间清净。
伍雀磬慢条斯理、斟字酌句地道:“这事不复杂,不是本座与马护法想不想,而是我爹在世那时,马护法就已与本座订亲。这虽说吧,马护法受女干人嗦摆谋害前宫主,但前宫主说出的话向来也是一言九鼎,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了,便是最后一个遗愿,难道身为子女都不能替其完成?”她话间挥手阻止右护法多言,专断独行与马护法一般无二,“此事无需再议,本座将与马护法择日完婚,不就有媒有妁了么?”
……
不久后,武王峰上下属前来通禀:“恭贺马护法大喜。”
“大喜?”那人淡漠始终,“喜从何来?”
☆、第93章 白首
马含光静望着那成车的红绸锦被、鸳鸯罗帐被送来他的武王峰。被软禁期间监管森严、门可罗雀,这时倒变作了门庭若市。
各大头目或是高层纷纷现身,贺喜献礼,迎来送往。
如此繁盛自是得了廖宫主默许,否则挨罚的罪徒,探监也非是旁人说探便能探的。
伍雀磬知马含光定然不喜这般虚假奉承的热闹,但有时人身周太过冷清与萧索,多些热闹的人气也算作一种调剂。
她是设想周到,但旧部清洗太多,便多了许多不识规矩的莽撞之辈。
“哈哈哈,廖宫主乃我万极第一金枝,马护法好本事,获罪在身还能抱得美人归,艳福匪浅啊。”
以前从无人敢于他面前如此说话,马含光并无表情,微微皱了下眉。
细心的暗卫上前询问,是否需令对方于天黑前彻底消失。马含光摇头,大喜将至,谁不图个吉利?
院中此刻尚有些聚集未散的宾客,就连那原该不食人间烟火的首祭司崔楚亦在其列。素衣白纱,远观若观音秀子,遥遥与马含光对视,目中端的是深沉又悲戚。
马含光毫不客气与其视线相迎,并非猜不到,杨师姐之所以能忽而忆及往事,便就是对方之功。他原该感激崔楚,但太过不听话,显已不值信任。
美人将离,蓦然间一回首,便是临去前仍极深地将马含光望了一眼。
恰巧有侍者搬来一人高的铜镜挡住马含光视线,问:宫主新添的物件,该摆往何处。他随手指了个角落,铜镜搬离,却仍无法忽视那镜中人匆匆一瞥的憔悴与苍白。
如连崔楚都能看出端倪,伍雀磬迟早也会发现。
许多事,离得远了才能叫雾里看花,太过近,便连最细微的隐秘都要为那人敞露。
如今的马含光尚能骗得过伍雀磬拿他当个常人,但哪怕日日勤于“补眠”,却补不回之前的心力巨耗,他无法欺骗自己,那日益消瘦的身形已是最好的明证。他此刻最需的是静养,身体与心绪,可伍雀磬夜夜来与他纠缠,他却半点也不愿拒绝。
况且廖宫主白日被宫务忙得昏头,又怎可能料到,便连一日三餐都于她监控之下的马含光,即便所谓补眠,都是怕她忧心的假寐。
他至此刻仍不能入睡,睡过去,便是噩梦,他宁愿醒着度过每一日。
曾经这些于马含光而言不在话下,如今却可被视作威胁,只因摄元功顶重修炼所带来的反噬。内忧外患,才是崔祭司欲言又止、却偏偏止步不前的缘由。
以马含光目前状态,最不适宜的就是成亲,但他非但不拒绝,却要瞒下那原非无可挽回的隐患,崔楚深知劝不动他。
但伍雀磬并非瞎子,她总有一日也会发觉。
而这么巧,恰恰是于婚期的前几日,她终究发现了马含光的不妥。
夜夜纸醉金迷,伍雀磬自恃内力深厚不妨事,且她索他予,掏空的是谁人真元不言而喻。马含光本就踩在走火入魔的边缘,一旦身体亏空,思虑随即产生缺陷,幻觉将至,到时便也悔之已晚。伍雀磬无度寻欢,放纵的是大把青春,马含光挥霍的却是自己那条命。
因为倦极,终能与对方相拥而眠。
那夜她于他怀里,听见他非人般惨痛的重哼。已非是第一次,在她还是廖菡枝那时,就见过他被噩梦深缠的模样。因为旁人歇息的时间都被马含光拿来打坐,所以次数鲜少,谁也不会拿它当事。况马含光那时深深念着他的“师姐”,情伤难愈,伍雀磬在一旁看得心痛如绞,却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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