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也皱眉,看着完全成痴呆模样的齐小俪挥了挥手,立即有侍卫上前听候吩咐。“将这人丢开。”说完看也不看齐小俪,抓过顾淮的手就往王府里头走。
尚止一路带着顾淮往里头走。睿亲王府占地虽大,但其间的下人却是比华京里头任何一家权贵府邸里少,只见偶有一二人在打扫庭院,待尚止一路带着顾淮进了一处四进院落,顾淮所见的下人也不过一掌之数。
“小淮,这是我的院子,以后你要是不想在卫国公府里待着,就来这里。”尚止很认真地交代。
顾淮闻言心头一动,尚止对于自己的处境一直都是十分清楚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尚止也在一旁介绍着,“随我看这里。”他将顾淮拉到床边,指着枕头下的一处极其细微的突起,“这里按下,便可见一处通道,可直往城外。”
他双眼直视着顾淮,瞳仁分明,顾淮被他这一看,竟然忘了一切言语。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为何要来睿亲王府。
尚止素来话少,今日的他表情看起来和往常并无二致,只是骤然变多的话让他显得十分异常。顾淮怔怔地看着尚止像交代后事一样地跟自己一一交代事项,平日里那副沉默寡言的小屁孩模样似乎只是自己的幻觉。
“有许多事,我都不曾告诉你。”
“杜家之起缘由有三,一为惠贵妃得势,二为泰安候掌军权,三为卫国公二房崛起。”
“十年前之事,我知晓一二,诸多现今得益之人,都曾参与。”
“我知道你身上有我也不知道的筹码,但我不想你以身涉险。我不反对你继续追查,但是我希望你能适可而止。”
他年纪小,脸上还带着稚气,但这幅认真的模样看着却令人倍感稳重。顾淮完全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尚止又接着交代,“我有一事,从来不曾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这一生,都不需要知道此事。”
顾淮沉默了。他看着尚止,似乎一夕之间眼前的小矮子瞬间成长为了大人,背负了许多不曾背负的事情。
十年之前的事情……
顾淮扯开一个笑容,并没有直接回应尚止的话,只是别开脸谈及另一个话题,“圣上可曾为你赐婚?”
尚止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摇了摇头,“我拒绝了。”
顾淮也不问他为何拒绝,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尚止的手,二人双目对视,自有一股莫名的温情流淌。
已是夏末,尚止作为睿亲王府的主人,其居室自然在王府内采光通风最好的一处,正是东南方位。院落中有树几许,有水一曲,风过,当是清凉无比。但正值正午,尽管院落内有风有水,居室内的四个角落也都摆上了冰盆,但气温还是有些高,二人紧握的手心全都被汗浸湿,但彼此都没有松开的意愿。
昨夜,尚止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并非现在这般五短身材,也并不曾认识顾淮,只知此人乃卫国公府的破落嫡孙,身份再有其他隐秘之处。更有建元建元十年,卫国公嫡孙被害一案震惊华京,后却不了了之,是时尚止年纪还小,故而也并不在他重点监管的范围内。
尚止身负皇家暗卫首领一职,其承于慎亲王,有私下监管百官,巡察缉捕等权。此职由□□皇帝始,向来由皇室非储君子弟继。此职设立之初,意为私下监控百官,防止贪污*、结党营私等不法事,后权势渐重,至先帝一朝,冤假错案频发皆由此起,朝廷之中人人自危,后由慎亲王承继此职方平息。慎亲王此人有勇有谋,更为难得忠义两全,任职几年间朝廷动荡渐平,皇家暗卫之名渐渐消失在百官眼中。
可惜慎亲王在敦亲王谋逆一案中不幸身亡,建元帝直接便任命了尚在襁褓中的尚止此职。不过初生孩童呱呱,根本无法掌握皇家暗卫,再加上建元帝对暗卫的不重视,皇家暗卫便渐渐地被彻底遗忘,直至尚止长大真正掌握了这支暗卫,每月呈交百官监察事宜奏折也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尚止有封地淮扬,手中自来有军队,暗卫不过数百人,在建元帝眼中的确不成气候,但在华京之中,这样一批合法私下活动的私兵却是可怕的,再加上历朝历代的暗卫信息积累,这直接导致尚止对于百官的了解无任何人可及。
梦中的尚止,却是在这样手握重兵,权势加身的情况下被无故陷害致死,与梦中顾淮的下场一般无二。
窗外有蝉鸣叫,尚止看着顾淮,微微露出了笑容。
“惟愿你这一世安好。”
☆、 第48章
尚止离去的那天,顾淮并没有去送他,只是托暗卫送去了一盅美酒,也无任何寄言,仿佛二人不过是泛泛之交。转过身,他便如往常一般上朝,点卯,应付自己的同僚和上司。
顾淮身边有尚止派来的暗卫这事情还是游吾提醒他的,听后顾淮表情丝毫未变,弄得游吾都有点心惊胆战的,看着顾淮还是一如既往地整理奏折,游吾都有些怀疑昨日还满大街去寻一盅美酒想要作为送别礼的顾淮,跟今天这个毫无反应的顾淮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小顾淮?”游吾挣扎了许久,还是开口询问了,“你不去送送小尚止吗?”
顾淮审批奏折的手一顿,“来日终有再会。”
“来日终有再会。”华京东城门前,尚止骑着自己的爱马,身后是肃整的士兵列队。他的怀中是在炎炎夏日下被晒得十分温热的酒盅,捂在心头让整个人都滚烫起来,但他却始终不曾放手。
启程的号角终于响起,建元帝站在城墙之上目送他而去,小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却不曾再回首。
来日终有再会。
通政司内,顾淮手中的狼毫笔突然咔嚓一下,折成了两段。他皱着眉看着因为毛笔折断而溅乱的金墨,心中莫名躁动。
努力平静下心中的焦躁,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已经洒出来的砚台中的金粉,无奈地唤自己的主簿,“张主簿,麻烦您去经历司一遭,去请来一份金粉,便说我这屋里没有了。”
顾淮今日心烦,便将誊写发往各州各县的帝王训示揽过来写了,这个活一般都由下头的中书科负责,主要负责将帝王的圣训誊抄多份,为显帝王尊贵,自来都是用金粉研制的墨书写。顾淮身为堂堂右通政,这些杂活自然不需要他经手,也是因此,他的书房内金墨存量并不多,这一洒,全没了。
那主簿姓张,是通政司里头的老人了,听到顾淮的话双眼闪了闪,倒也没说什么就往外走了。
在等候的时间里,顾淮闲来无事,便一一捻起那散落桌面的金粉,粉末粘在指腹,那触感让顾淮不由得一怔——竟是纯度颇高的真金!他初略一估计,便可知得这洒掉的一碟金粉有一两[注]以上。
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丝念头,但一闪而过,转瞬间顾淮已捕捉不到那个想法。就在此时,张主簿敲门而入。
“禀大人,经历司告知,金粉份额短缺,正上启内务局,还未批复。”
言下之意就是经历司里头没金粉了。顾淮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内务局每月批复金粉份额几许?”
张主簿答,“仿旧例则为一月五两金粉,依每月实际的具体拟诏所需要的数额增批。”
一月五两……顾淮看着桌上的金粉,本来他以为这不过是些金色粉末罢了,不小心洒掉了倒也没有太多可惜,但如今以知晓了这些是真金白银后的眼光去看,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且不论顾淮的出身,在大尚王朝,以他正四品官员的月俸则有二十四石,合计也不到三两许黄金。他这一洒是把自己十天的俸禄给洒光了啊!
简直就是下意识的,穷苦的侯门后代顾淮就挥挥手让张主簿先离去,待张主簿出了屋,他立即细细地将洒掉的金粉重新收拢起来。粗粗一掂,他便意识到了通政司在金粉数额申请上耍的滑头。
按理来说,这些金粉用处都是取少许洒入砚台中,这样在研墨的时候金粉便会渗入水墨中,用这样的金墨写出来的字里便渲上了皇家独有的金色,象征了帝王圣训的尊贵。但是依照这样的写法,金粉的消耗应当是十分少的。
顾淮查看过通政司近年来的工作卷宗,每月需要誊抄的邸报等文书数量并不多,至少远远都用不上五两如此之多的金粉数量,那么经年累月下来,负责存放金粉的经历司应该有许多的金粉库存,不应该是毫无库存等着内务府批给的状态。
所以,谁动了通政司的金粉?
他饶有兴趣地勾起唇角,直接将手中的金粉倒入原本盛放金粉的小碟子中,再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施施然地离了屋,径直往经历司而去。
经历司中只有一名经历,顾淮过去时只看见那人清瘦的背影,他皱皱眉,总觉得似曾相识。不及多想,他提袖敲了敲门。
那经历的背影微微一顿,缓缓地转过身来,看见顾淮明显一惊,“五弟?”
顾淮也同样一怔,“大哥?”
这人竟是顾何,顾世安的妾室杜姨娘所出之子,在顾淮这一辈中行大,乃卫国公府的庶长孙。
顾淮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的顾何,事实上他从未关注过自己的这个庶兄在何处谋职。这乍一相遇,二人竟然都颇有些不适与尴尬。
最后先打破这种尴尬气氛的还是顾淮,虽然从仕年限不长,但折腾了好几个官署后的顾淮也算半个官场狐狸了,要圆过这种场面并不难。不过是转瞬,他便扬起了笑容,“大哥,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顾何这人看起来便是一副木讷模样,听到顾淮的话又怔然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许久不见。”
算起来二人也是一脉相承的兄弟了,但顾淮与这位庶兄的关系还不如自己与几位好友的关系密切。虽都共居于卫国公府东苑,但二人是一年到头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但对长兄最基本的了解顾淮还是有的。他想着稍后要做的事,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没变。
“大哥,今日我来是有要事相托。”顾淮知道顾何是个木讷性子,也不绕圈直奔主题,“我需要近五年内,内务府向通政司发放的誊抄圣谕所需物事的详细名录。”
顾何闻言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便走到一旁的红木书架上翻找起来,不过约莫一炷香左右时间,顾何便将一摞名录摆到了顾淮面前,“这些。”
摆在面前的足足有半人高的一摞目录,饶是读过无数大部头的顾淮都脸色一晒,他皱了皱眉,看向顾何,忽然心生一计。“大哥,你可否帮我将其中关于誊抄所用金粉数额的部分挑选出来。”他想了想,“特别是金粉数目突然变化较大的年份……”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何就将其中上面的一部分直接抽了出来,“三年前开始,经历司内所存金粉瞬间告急,向内务府申请的金粉数额也急剧变多。”
果然如他所想!顾淮眼睛一亮,翻开顾何抽出来的名录,果然在其中详细记载着从三年前开始,金粉消耗数额就急速上升,原本每个月度结束后都绰绰有余的五两金粉成了个零头数目,连经历司多年积攒的金粉也被快速地消耗殆尽。而向内务府申请的金粉数额不断上升,而且在两年前,每月增批的金粉数额便达到了五十两!
五十两纯度不低的金粉,若是送到外头的金铺去,少说也能融成四十五两以上的足两金锭子。在如今一个平民百姓家庭二两银子能过上一年的大尚王朝,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