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还在继续,轻松而明快。
乔伊像是睡着了,深情安宁。
“我其实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没用的人。河流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宝贵的,人既然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他存在的意义。但是我的朋友总是说我把问题考虑得太过理想,我想这一定是我说了他中二的缘故。”
“如果你说的是对的,那为什么每年还会有那么多人被判死刑?光明跟黑暗从来都相互依存,没有光,那里来的影子?”
“你说的都对,但是针对这个问题的争论数千年不休,先人的智慧几百代加在一起都难以解决的问题,我们争辩几句又怎么能得出结论呢?但是我看到过古中国的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
“所以呢,我在你眼里也是溪水?”
“千万条溪水汇聚在一起就会变成一条江,江水太浅,就需要引渡其他来灌溉,最终汇聚成海,那就是我们的——理想国。”
少年人的声音充满了蓬勃朝气,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所有人都还活着。他们仰望着遥远云端上的理想国,伸出手,仿佛就能触及。
修长的手指伸出来,按下开关。
后续的声音被扼杀在雨声里,乔伊睁开眼靠着车窗看向雨中的朦胧华京,手指敲打着皮质的座椅,哒、哒……哒。
唐川躲在贺兰的伞下,大半个身子被包裹在他的大衣里。整个世界在他面前旋转,晕得他有点想吐,但又吐不出来,所以一脸菜色。
007和麒麟跑在前边,大耍了一把威风的007正在唱歌,“大雨大雨,我很牛逼,下雨不愁……”
“我背你。”贺兰停下来,把伞交到他手里,在他面前蹲下。
唐川不愿意,“我自己能走。”
贺兰回头,“我背你,或者抱你,你选一个。”
唐川看着军装下摆都沾满了污水和泥土的贺兰,终于妥协。两人继续出发,贺兰紧紧揽着他的腿,他便把伞微微往前倾,雨水自伞边落下宛若珠帘,随着步伐摇曳。
唐川把头靠在他的肩膀,金属的肩章硌得他有些不舒服,但却让他很有安全感。短短的一段路好像很长很长,他希望永没有尽头。
而与此同时张潮生已经跟翡扬一起走到了暮宫正门口,随行的卫兵帮他们开了门。翡扬仍旧是满脸苦恼和不解,分道扬镳时,忍不住问:“今天晚上为什么我会在场?”
这么重要的场合,他一个小人物,有什么立足之地呢?或许几年前刚毕业的时候,他还会热血沸腾觉得马上可以干出一番大事,可是时间能够证明——你不过是个普通人。
张潮生眨眨眼,大致能体会他的心情,而在这件事上,他最有发言权。于是他说,“不要相信命运,那就是一坨狗屎。”
翡扬:“……”
“我说是碰巧,你信不信?”
翡扬犹豫,不好判断。
张潮生拍拍他的肩,“总之不管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现在你都是跟我们在一条船上了,祝你好运。”
翡扬:“…………”
“有人来接我了,再见。”张潮生看到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随即大步离开。
“喂!”翡扬心想着还有问题想问呢,人就已经冲进了雨幕里。他看到一个人也快步从阴影里走出,把伞举过张潮生的头顶。
翡扬止住脚步,不去打扰了。在这孤寂的雨夜里,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他不由想起娜塔沙那张英气美丽的脸庞,嘴角带上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
很快,他收起心思大步离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呢。也许张潮生说得没错,命运就是一坨狗屎,与其被糊一脸不如大胆踩一脚。
那厢张潮生看着举伞的薄荷,有些懵,“你不是在家吗?假期还没过,怎么回来了?”
“不欢迎我?”
张潮生连忙摇头,被雨淋得头发上满头满脸都是水的样子颇有些狼狈。薄荷看不过去,“所以这么短一点点路你撑个伞会死啊?”
张潮生不反驳,在见到薄荷的那一刹那他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好的。就像他小时候跟张海洋住在海边等着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父母,偶尔在沙滩上捡到一只随波而来的玻璃瓶,都是好的。
即使薄荷好像继承了他哥哥的话唠,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张潮生也觉得悦耳动听。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一天才刚刚开始。
唐川躺在浴缸里描绘着脑海中的那副线路图,眉头微蹙。事情到现在发展地很顺利,但是有一点——线路图上本该最亮的那个地方还是暗着的,亚伯拉罕家,毫无动静。
此时屋外还是惊雷阵阵,肃杀游走于天地之间,中央系统的暂时混乱都被巧妙地掩盖过去。
翡扬火速赶到议政厅,午夜十二点这里还是灯火通明,副厅长琼斯跟几个下属就待在大堂里。
“琼斯先生!”翡扬抖落身上的雨水,快步走进去,却立刻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关于大家都在暗中关注着实验室的动静这件事,翡扬是知道的,也就是说他们应该早就清楚公主殿下的命令,可是琼斯看起来毫无动作。
翡扬只得把命令重申一遍,琼斯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就等明天一早,就派人去请狄恩议长。”
“可是公主殿下说的是立刻,而且明早七点暮宫议事,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做这件事了。”翡扬急切。
他知道这句话不该说,可是话到嘴边,他就有些管不住了。
“暮宫议事不是正好吗?到时候狄恩议长也会去,所有人都在。”琼斯刚挂了安纳森子爵家的电话,回头说道。
翡扬想说事情不能这样看,但转瞬间他就明白了琼斯这样做的用意——独善其身。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麻烦,娜塔沙虽然是王储,可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人确定是她吗?现在距离天亮不过就几个小时的时间,何必去招惹狄恩?
“可万一迟则生变呢?这七个小时会发生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翡扬仍然想试一试,他知道今晚自己有些冲动了,或许是被娜塔沙所感染,但人的一生或许只会经历这一个晚上,“况且还有那个人工智能,我们谁也不知道它会做出什么来。琼斯先生,我们效忠于皇室,难道不应该严格遵从公主殿下的命令吗?”
琼斯眯起眼,“翡扬,你去了趟暮宫,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啊。”
“琼斯先生,我……”翡扬话说到一半,门口忽然又走进一个人来。燕尾服,戴着白手套,是暮宫的特使。
翡扬心里一喜,这肯定是公主殿下派来的!
另一边,急匆匆离开暮宫的阿道夫焦急拨打着同一个号码,但是个人终端里传出忙音,怎么打都打不通。
“都这节骨眼了,怎么还不接电话?”阿道夫有些暴躁。
就在这时,有人轻叩他的车窗。阿道夫心中戒备,调整窗户透明度,直到看到外面那人有些熟悉的脸,才稍稍放松警惕。
把人放进来,阿道夫皱眉,“他怎么回事?”
来人带着微笑,恭敬回答道:“亲王阁下,议长现在不方便接听任何电话,并且让我带话给您——近期内最好也不要使用任何电子通讯手段。”
“这是为……”阿道夫话说到一半,忽然冷汗涔涔。对啊!人工智能!如果他现在跟狄恩通话,那通话的内容会不会被监听?!
咕嘟,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庆幸盟友的聪明。随即追问道:“那我们现在?”
“不用担心。”来人说着,从胸口取下一枚胸针,递到阿道夫面前,“这是静默装置,殿下可以随身佩戴。”
阿道夫接过,心里才稍稍安定,“他那边接下去打算怎么做?”
“殿下想不想坐上王位?”
“当然。这个时候还来问我这个问题?如果我不想,为什么要跟你们合作?”
“殿下不要生气,我只是确定您的决心。如果您真的想要得到您想要的一切,接下去,请严格按照我们的计划行事。”
事已至此,阿道夫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开弓没有回头箭,人工智能能找出那段隐藏的视频,说不定就已经掌握了他跟狄恩结盟的证据,“说吧,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现在立刻调转车头,去议政厅。”
“去议政厅?”
“对,现在正是殿下表现的大好时机。您出面,督促议政厅去抓人。”
“你让我去抓狄恩?!”阿道夫惊愕。
“恕我直言,殿下,您现在的存在感有些薄弱。这正好可以树立您公允、大义的形象,大家会喜欢的。况且您本身就见证了实验室发生的一切,恰好有借口全程跟进,这样会方便我们行事。”
阿道夫这才点头,眸光中的犹豫被坚定取代,“那好,我立刻过去。”
来人微微一笑,“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我叫宋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将由我来配合您的行动。”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天空中时而有闪电划过,却不再有雨点坠落。雨停的时候,正是出来活动的好时候。
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往前赶,阴谋、阳谋轮番上阵,是对方见招拆招更快?还是你挖的坑最多?
唐川洗完澡盘腿坐在床上,翻阅着来自各处的消息,“阿道夫去议政厅了,梅林公爵竟然也在。”
“老公爵骨子里还是个正直的人。”贺兰在他身后帮他擦着头发。
“琼斯肯定抵挡不住这个压力,现在议会和议政厅也快要站到对立面,你觉得狄恩还会按兵不动吗?”
贺兰少将还是一如即往地淡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唐川正想给他来打大啵儿以表达自己对他这幅样子的喜爱,议政厅忽然出现的一个人,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深深地蹙起眉,“他也去那里干什么?”
今夜的议政厅,是除了实验室外最热闹的地方。
琼斯等来了无数电话,等来了翡扬和暮宫特使,等来了梅林公爵和阿道夫亲王,此时此刻他看着信步而来的乔伊,眉头已经打成了千千结。
这还有完没完?
“乔伊部长。”阿道夫率先打了个招呼,他还不知道狄恩和乔伊之间的分歧,也没有看到身后宋年忽然凝重的神色。
“晚上好,各位。”乔伊依旧优雅从容,长柄的大黑伞挂在手臂上,像是刚从某个晚宴现场出来。
琼斯上前,“乔伊部长深夜来这里,有什么关照吗?”
“听说大家好像正在为某件事情而烦恼,我刚刚也正好在暮宫看到了整件事情的全过程,所以我有些话,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听?”乔伊微笑。
梅林公爵并不待见乔伊这样的交际花,更何况他还是狄恩的儿子,“你想说什么?这件事情牵扯到你的父亲,你不该避嫌吗?”
“如果没有做亏心事,我为什么要避嫌?”乔伊反问:“这件事摆明了是栽赃陷害,那段视频根本不足以作为证据,公主殿下一时气急所以下了这样的命令,难道各位就没有头脑吗?”
老公爵什么时候被人当面说过没头脑,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乔伊,你不要太狂妄!”
乔伊点头致歉,那一点头,每一根头发丝里仿佛都写着风度翩翩。然后他抬头,“但是,就算要抓人,也该是警署派人去抓。现在是新时代,议政厅只是一个议事机构,哪里来抓人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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