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侄十根手指都磨破了,苏一尘帮他拍掉上面的尘土,用袖子擦干净了,接着拍开了一坛酒上的泥封,“反正都挖出来了,你要不要喝?”
那酒在地下埋了许多年,一股陈香在空中迅速蔓延开来,光是闻着,就让乐正长枫有些晕眩。
苏一尘见小师侄直愣愣看着他,笑着将整坛酒塞进了他怀里,自己则拍开了另外一坛,就着坛口,仰脖喝了一大口。
“好酒!”他坐在峰顶荒芜的地上,脸颊和手指都沾着泥,一坛酒喝得漫不经心,淡紫色的汁液顺着唇角流过颈项,再慢慢地渗进了衣领里。
乐正长枫看得痴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抱起自己手中的酒坛,也是仰头灌了一大口。
“你酒量那么差,喝慢一点啊。”苏一尘笑道。
“师叔怎么知道我酒量差?”
“小时候给你喝一口,你能从这里一路摔回霍峰去。”苏一尘说着,像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两只眼睛都深深地弯了起来,举起酒坛又喝了一大口。
可是这一口,他却喝到了一根细绳。
他咬住绳子的一头,放下酒坛,开始往外拉。绳子那头似乎系着什么东西,拉了两下,一个裹紧的油布包露了出来。
苏一尘两眼放光,连忙把油布包上面的酒液甩掉,将它打了开来,里面有一本卷得紧紧的册子,抚平一看,可不正是紫宸真人独家秘制的小本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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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是藏在酒里了。”苏一尘笑逐颜开,就着星光打开小册子翻阅起来,册子里大概记录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看得津津有味,乐正长枫不敢打扰,坐在边上默默喝酒。
又过了一会儿,苏一尘的笑容渐渐敛了起来,神色凝重,竟是越看越严肃。
“师叔?”乐正长枫喝得有些头晕,声音也比平时要高了一些。
苏一尘抬起头来,看着一脸询问的乐正长枫,半晌没有说话。
“师祖有提到那把剑的下落吗?”乐正长枫只好自己问道,隐隐有些大着舌头。
苏一尘点了点头,“写了。”
“那么……?”
“那把剑与百炼青钢同源,叫作千方破云剑,听说……”说到这里,苏一尘皱了皱眉,“它现在在十里剑冢。”
“十里剑冢?”这个地方,仙家无人不知,它位于云台山脚下,方圆十里,埋有长剑千柄,因此得名。
十里剑冢内不乏名剑,也无人看守,谁都可以进入。只是,里面的宝剑无法带出,若仙家弟子背着佩剑进入,那么除非将自己的剑留下,否则也不可能活着出来。
剑冢内的剑仿佛一心同体,任何一柄将要离开,其他上千柄都会起而攻之,不将多事之人刺出浑身窟窿,决不罢休。
如果千方破云剑在十里剑冢中,那苏一尘想要用它,几乎是没有可能的。
“师叔,不如你跟我去见掌门吧,青羽藏剑阁中也有不少好剑,也许掌门会赠你一柄。”
苏一尘闻言,淡淡摇了摇头,“不,我要去取千方破云。”
“那太危险了,”乐正长枫低喝道,“又不是非它不可!”
“非它不可。”苏一尘直视着小师侄的眼睛,忽然换了一个话题,“小长枫,你知道为什么我能重生么?”
师叔难得神情肃穆,乐正长枫虽已微醉,还是打叠起精神道,“不是因为甘野用千岁光藕保存住了你的身体么?”
“千岁光藕确实能令这副躯体不腐朽,但是我的生魂呢?为什么能在平都山六年而不散?”
乐正长枫看着苏一尘,迷惑地摇了摇头。
苏一尘将手中的小册子翻到某一页,转过去给乐正长枫看,那上面画着一根长条的物件,虽然画工很难恭维,但勉强还能认出是一块玉。
“师父把穹隆天苍玉给了我。”苏一尘闭上眼睛,缓缓说道。
乐正长枫偏着头,像是花了一会儿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紧接着,他连酒都醒了三分,双眼圆睁道:“什么!”
“十几年前从真如殿内换走穹隆天苍玉的,应该就是师父本人。他将这块玉封在一根剑穗中,然后连同百炼青钢剑一起送给了我。”
乐正长枫放下酒坛正襟危坐,听苏一尘说到这里,不禁打断他道,“可是,师叔你被流放的时候,并没有将百炼青钢剑带走啊。”
“你在我房里看到的百炼青钢剑,上面有剑穗吗?”苏一尘问他。
乐正长枫想了一想,恍然大悟。
“没错,我是把百炼青钢留下了,但这毕竟是师父赠与我之物,因此我独独带走了剑穗作为留念。”
说到这里,乐正长枫也明白了。
穹隆天苍玉是青羽山圣物,传说有生魂护魄之效,苏一尘坠下平都山后,本来难逃死劫,但他一缕残魂被剑穗中的穹隆天苍玉留住了,于山下无人打扰地温养了六年,慢慢被修复一新,才终于可以进入温良的身体中活动。
“师父这样做也太冒险了,如果我当时没有将剑穗带在身上,他十多年苦心筹谋不就白费了。”苏一尘喃喃自语道。
乐正长枫愣了愣,“师祖将穹隆天苍玉给你,不就是为了保你平安吗?”
“不,”苏一尘摇了摇头,嘴上挂起了一抹苦笑,“他老人家是为了,让我有能力与谷残秋一战。”
“师祖知道魔尊会复生?”乐正长枫一惊,“难道他生前就预料到了惑星幽冥阵的事?”
惑星幽冥阵是他们从回声老人那里才初次听说的,此前仙门无人提及。如果紫宸真人知道这件事,那他为什么不说出来,让弟子们早做准备呢?
看到小师侄一脸的不解,苏一尘娓娓说道:“你师祖并不知道那个魔阵的事,他所知的,是因为有我在,魔族一定会想方设法复苏谷残秋。”
“为什么?”
苏一尘拿起面前的酒坛晃了晃,大约因为里面藏了册子,装的酒格外少,方才已被他饮尽。他于是拍开了最后一坛酒,拿起来喝了一大口,这才说道:“你知道么,谷残秋三百年前,曾入我青羽门下。”
“什么!”叱咤风云的魔尊居然曾经是自己的同门,乐正长枫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可是,青羽志上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其他各门也从没议论过啊。”
“这是家丑,岂止不能外扬,对内也是讳莫如深,只有历任掌门口耳相传。”
“这么说,容虚道长也知道?”
苏一尘微微笑了,“他不知道,因为我出生了。”
乐正长枫只觉得脑内一团迷雾,“师叔的意思是,师祖其实想把掌门之位传给你?”
“不是,”苏一尘摆了摆手,紧接着说道,“谷残秋不仅做过青羽弟子,入门时还是个如假包换的人类。”
“他以人身堕魔?!”
苏一尘点了点头,“听说他出生时天降异象,城中电闪雷鸣,骤雨七日不歇。”
乐正长枫思忖片刻道,“并没有书籍上记载这是堕魔的先兆啊。”
“这当然不是,”苏一尘笑了,“只不过,我出生的时候,洛阳城也是雷电轰鸣,雨势不绝,足足七日,差点淹了城。”
第63章 下山
苏一尘被紫宸真人带上青羽山的时候,才刚过四岁,对于之前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
因为师父和师兄常常夸他天赋异禀、根骨清奇,加上他练剑确有小成,因此一直以为师父当时在元帅府外盘桓七七四十九天、非要带他上山,是看中了他的资质。
现在回头想来,一个身在方外的道士,会留意到洛阳城中的顽劣小儿,这本身就很奇怪了。
“所以,师祖的意思是?”乐正长枫问道。
“我不是第一个身具异象出身的人,甚至,连谷残秋也不是第一个,”苏一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坛的边缘道,“按照师父的说法,青羽山等这个人,已经等了一千多年。”
“苏师叔!”不知为什么,乐正长枫隐隐觉得不安,大概是因为喝了酒,他的手忍不住伸出去,紧紧地按在了苏一尘的手背上,仿佛怕他会蓦然消失似的。
“你知道千年前的魔族血战吗?”苏一尘突然问道。
乐正长枫犹豫着点了点头。
千年之前的仙魔大战,魔界被仙门血洗,至今盛况难再。这一段历史,仙门各派都有记载,但也大多只有这样笼统的一句,并没有什么细节。
“师父是这样写的,”苏一尘拿起小册子,翻到其中一页念了起来,“千年前的正魔之战,魔尊有毁天灭地之能,正道根本无法抗衡,最后由四派的八位剑修催动上古神剑,将它的魂魄完全打散,这才保住了千年和平。那一战之后,魔界虽然惨败,仙门同样战力凋敝,双方都是一蹶不振。上古神剑全部损毁,出战的八位剑修,七位力衰气绝而亡,只剩我青羽山上的最后一位。他发下宏愿,以肉身坐化,魂修天道,待到修成斗神之身,再重入轮回。从此神格将伴异象而生,雷电齐鸣,暴雨七日,所得凡胎皆有破魔之力,百世不辍,直至四海清净、天下无魔。”
乐正长枫越听眉头越紧,等苏一尘念完了,不禁抬起头道:“所以,师叔你……”
“我身具神格呢,”苏一尘的酒劲渐渐发了出来,眼角染上了一层薄红,“不止是我,还有那个堕魔的谷残秋都是。你信么?哈哈哈,他们还能再扯一点?”
苏一尘一生随性,活着的时候自由自在,死了也了无牵挂。万万没想到,现在有人告诉他,自己这副身体,竟从出生起就背负着重责大任,要为三界众生而战。
反而是乐正长枫开始有些明白了。
紫宸真人对待苏一尘,明显与教导他之前的六位师兄时不同,可说是宽厚慈爱异常。经书想念就念,不念就不念;剑术想练就练,不练就不练。乐正长枫小时候在对青峰上,常常对这对师徒羡慕得紧,但觉如果能这样无忧无虑地活着,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现在想来,那是紫宸真人从一开始就在补偿苏师叔吧。知道他将来迟早有一天,要背上这挣不开逃不脱的宿命,因此,希望他少时至少能开心一点。
乐正长枫忧心忡忡,加上喝了酒,身体内的一缕魔息竟然抑制不住,悠悠扬扬地冒了出来。
他看到手背上浮着黑雾,大吃一惊,眼角瞥了一眼师叔,见他正在仰头喝酒,连忙运起真气将那股魔息压了回去。
自从在魔界谷残秋的住处修了魔族心法之后,他体内两股气息渐渐交融,运起来一日比一日顺畅,只不过,魔息的膨胀也是一日强过一日,竟已有和仙家真气分庭抗礼之势。
乐正长枫不知道,自己接着练下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甘野给他的这股魔息,确实令他剑术修为大增,又是不争的事实。他不想走火入魔,却又实在难以割舍这道变强的捷径,因此反复犹豫中,还是苦练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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