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没事。我想回家。”回家,见到心爱的少年,他就能好,比任何时候都好,破碎的心脏能重新拼凑,空虚的灵魂能重新填满,因他而生又因他而死的爱情,又能开出无数锦绣斑斓的花朵。
如果能插上一双翅膀,他现在就想飞到他身边,将他紧紧地、牢牢地抱在怀里,揉入胸膛,嵌入骨血。
薛李丹妮被儿子眼中一闪而逝的狂热震住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面容微微扭曲的青年是那个连亲生妹妹死去,也未曾皱一下眉头,掉一滴眼泪的儿子。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因为谁才变成这样?抑或,这种失常只是她的错觉?
汽车越驶越近,一栋带花园的别墅矗立在绿茵如织,草木繁盛的高尔夫球场深处,车轮碾过铺满碎石子的匝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薛子轩握紧双拳,咬紧牙关,呼吸越发短促,眼眶越发干涩。
他反复做着深呼吸,恐惧与期待的情绪混杂在胸腔中,令他倍感压抑。什么叫近乡情怯,此刻的他终于明白了。曾经奉上灵魂也妄想拥有的重来一次的机会,终于实现时,他竟觉得那样沉重,胆怯,不敢靠近。
“到家了。子轩,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不能出院你偏不听!小王,回医院!”薛李丹妮下车后等了许久也不见儿子有动静,连忙弯腰往里看,却见他面容苍白,额冒冷汗,似乎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
“我很好,不用去医院。”薛子轩哑声开口,仔细听,嗓音里还带着颤抖的哽咽。他快速眨眼,把急速涌上眼眶的酸意压回去,然后迈步下车,往前走了一段又停住,眸色沉沉地盯着笼罩在璀璨日光下的豪华别墅。
“哥哥进去吧,外面冷。”薛静依乖巧地依偎在他身边,柔声劝慰,并伸出双手,试图挽住他胳膊。
薛子轩不等她靠近便避开了,继续向前走,先是小步慢行,紧接着大步疾奔,快到门口时两三下跳上台阶,推开沉重的实木门。
客厅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厨房里传来助理和护士聊天的嬉笑声。听见开门的声响,他们走出来查看,并露出惊喜的表情。
“薛先生您醒了?”
“少爷您出院了,我正在熬粥,您要不要来一碗?呀,夫人和小姐也回来了。”护士小邓连忙上前帮薛李丹妮提行李,又把脸色惨白的薛静依扶到沙发上坐好。
薛子轩对两人视而不见,在楼下转了一圈,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不免抬头朝二楼看去。恰在这时,一名少年出现在楼梯口,正探出脑袋往下看。
“薛、薛先生,你回来了。”周允晟的视线与薛子轩深不见底的眼眸轻轻一触又立即分开,嗫嚅地打了一声招呼,心底却暗自叹息:怎么就出院了?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嗯,我回来了。”这一世我会好好保护你,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这句话曾反复出现在薛子轩的梦境中,然而当梦境成为现实,他却发现自己哽咽得难以为继。他不受控制地跑上楼,将单薄瘦弱的少年狠狠摁入怀中,用颤抖的胳膊将他死死箍住。
“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他把脸埋入少年温热的肩窝,不让他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表情,不让他看见自己的忏悔与罪恶。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此时此刻的自己,除了感受少年的呼吸、心跳、体温,再也没有别的奢求。他拼命压抑着痛哭的欲望,狂喜与悲伤充斥心间,令他止不住地颤抖。连带的,少年也被他摇晃得抖起来。
周允晟感觉肩窝湿漉漉的,耳边断断续续响起压抑的抽噎声,素来高高在上的人却不顾一身狼狈,正抱着他默默流泪,那浓烈的悲伤那么明显,那么沉重。楼下,薛家人都愣住了,正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想上楼,却又唯恐刺激薛子轩。
周允晟忽然间很想笑,这是什么情况?一出院谁都不理,只管抱着自己哭,脑子进水了?他根本无法体会青年的哀伤,也不可能对他产生同情。什么样的委屈,能比挖心更残酷?自己都没哭,他有什么资格?
他强忍厌恶,低声询问:“薛先生,你怎么了?”
对方并未理会,只抱着他的双臂更加用力。他感觉腰都快被勒断了,只得用隐痛不已的手指头戳了戳他头皮,再次追问:“薛先生,有什么事最好说出来,别闷在心里,薛阿姨和静依都很担心你。”
薛子轩终于停止了哭泣和颤抖,抬起头,用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少年,修长的手指在他半长不短的顺滑发丝中穿梭,终于缓缓地、浅浅地绽开一抹微笑。他不会认错,这的确是他的少年,十六岁的清澈如水的少年。
所有的惶恐不安,在将他抱入怀中的这一刻,尽数化为感激与感动,薛子轩撩开他腮侧的发丝,在他白皙的脸颊轻轻一吻,带着无尽痛悔与虔诚的一吻。
不说楼下的薛家人惊呆了,连向来机敏的周允晟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伸手盖住脸颊,眼睛瞪得溜圆。
薛子轩轻松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当他触及少年缠绕着绷带的手背,顿时重新陷入慌乱:“你的手怎么了?”这双被誉为世界瑰宝的双手,何曾受过一丁点伤害?
直到这一刻,那些隐藏在脑海深处的,有关于这一世的记忆才纷至沓来。他怀着谋杀一条年轻生命的险恶用心接走少年,他拒绝少年的碰触,拒绝亲昵的称呼,甚至拒绝与他同桌吃饭。最后用力盖上琴盖,压伤了少年的双手。
他简直无法相信那个残忍至极的人,就是曾经的自己。他轻轻捧着这双手,指尖在微微颤抖,生怕一不小心就将它碰碎了。他痛彻心扉,感同身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是他的全部,是他的生命,怎么可能不感同身受?怎么可能不痛彻心扉?
他以为自己来得不算晚,却没料终究还是晚了,自责与痛悔折磨得薛子轩无法呼吸。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将少年半拖半抱地带下楼,哑声道:“去医院。”
“好好好,去医院。小王呢,赶紧让他去车库取车。”薛李丹妮这才回神,不顾形象地跑到门口大喊。儿子太反常了,一回家就抱着黄怡痛哭,虽然没发出声音,但他不停颤抖的肩膀和脊背,连她见了都觉得无比心酸。
她敢肯定,这两个人平时没有一点儿交集,哪怕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关系却比陌生人都不如,儿子若是遇见伤心事,不可能与黄怡有关。但他谁都不要,谁都不理,偏偏抱着黄怡不撒手,这情况实在是没法解释。所以一定要去医院,把脑子好好检查几遍。
薛静依盯着几乎搂抱在一起的两人,指甲掐进肉里,弄出几道血痕。尖锐的刺痛感由掌心直接蔓延到心脏,令她一阵眩晕。但她拼命压抑住了,她不能晕倒,不能让黄怡单独与哥哥相处。
这份执念从黄怡到来的那一天,就莫名其妙地扎根在脑海,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黄怡果然是个不祥的人,他想从她身边夺走任何东西,都无法令她动容,唯独哥哥不行。哥哥只能是她的。
一行人刚走到门口,司机便把车开了过来,慢慢停靠在喷泉池旁边。微风吹起沁凉的水滴,纷纷扬扬洒落在众人面颊上,薛子轩习惯性地抬手,帮少年遮挡。
“小怡,对不起,哥哥错了。”他松松握着少年缠满纱布的手,不敢用力,也不敢放开,只能无力地道歉。
周允晟一直处于恍惚中。他看着憔悴不堪的青年,目光十分陌生,仿佛一夕之间不认识他了。事实上,现在的薛子轩的确一反常态。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休闲服,头发有些凌乱,下颚长满青色的胡茬,素来古井无波的漆黑双眸,此刻溢满真切的关怀与深沉得看不懂的情绪。
曾经那个如松如竹、孤傲不群的音乐家,此刻只是个处于惶恐不安中的普通人。他向自己道歉,还自称哥哥?我耳朵没出错吧?
周允晟想掏一掏耳朵,缠着纱布的肥大手指却只碰到耳廓便被挡在外面。他想离这个神经失常的人远一点,却被硬塞进后排座,被对方禁锢在怀中。
薛子轩通过记忆得知,虽然自己来晚一步,但心爱的少年还未与薛闯遇上,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想起薛闯,他内心满是恐惧,不自觉把少年扣进怀里,双臂从他腋下穿过,牢牢锁住他细瘦的腰。
周允晟闻见青年身上传来的古龙水香气,极其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后脑勺立即被对方摁住,强硬地压入肩窝。香气越发浓郁,灼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这姿势实在是太过亲昵,令他倍感不适。
不用检查,铁定是脑子坏了。看见我像饿了几百年的狼看见肉,眼睛绿油油得渗人。周允晟又是龇牙又是撇嘴,满心的不耐与幸灾乐祸。
薛李丹妮也想跟着上车,却见儿子空出一只手臂,“砰”的一声关紧车门,对司机沉稳下令:“去医院。”
“少爷,夫人和小姐还没上来呢。”司机转回头提醒。
“不用管他们,开车。”薛子轩已完全恢复冷静,因痛哭而泛红的眼珠此时一片漆黑。他本就是没有同理心和是非观的怪物,在虚无空间中飘荡了几百近千年,感情越发淡漠。这世上,唯一能令他心脏跳动的人,唯一能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的人,现在正被他紧紧拥抱在怀中。别的人或物,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司机被他冰冷的眸光刺了一下,连忙踩下油门开上匝道。薛李丹妮追在后面喊了几声,还被铺满碎石子的小路崴了脚,疼得直冒冷汗。看见儿子不为所动,越去越远,她一瘸一拐地走回来,连声催促:“小周呢?再去取一辆车,动作快点!这孩子疯了,真疯了!”
专门负责看管周允晟的助理小周拔腿朝车库跑去。薛静依和管家一左一右搀扶着薛李丹妮,均是满脸担忧。
“妈妈,哥哥他究竟怎么了?”薛静依快哭了,眼眶红彤彤的。事实上,看见哥哥抱着少年压抑低泣时,她的心也在抽泣,也在绞痛,花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晕过去。哥哥醒来后的一系列变化令她心慌意乱,坐立难安。
“我也不知道,这回一定要把他留在医院观察几天。”薛李丹妮疲惫地扶额。
一个小时后,汽车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停稳。周允晟几乎是怀着被救赎的心情去开车门。一路上,他先是被青年抱在怀里,挣扎两下后被摁入怀中,脑袋搁在他肩窝,后来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忍不住又挣扎了两下,便被直接抱到膝上,叉开双腿坐在青年怀中,背部抵着他坚硬的胸膛。这姿势,像年轻的爸爸抱着不满五岁的顽皮儿子,生怕他在车里乱蹦乱跳,抑或推门摔出去。
周允晟极其不自在,挣扎了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挣扎过后,都会被青年再抱牢一点。看上去十分消瘦的人,身体里却蕴藏着如此可怕的力量,差点把他的腰勒断。这简直是变相的谋杀。
后来他干脆自暴自弃,彻底放松身体软倒在青年怀中,对方反而放轻了力道,用小心翼翼的姿态将他环抱着,下颚搁在他肩头满足地喟叹。他呼出的热气把他的耳垂都烫红了。
说老实话,若非知道这人想挖走自己的心脏,单凭他俊美非凡的外貌,修长挺拔的身形,至尊至贵的气度,周允晟没准儿会对对方动心。好不容易熬到医院,他不着痕迹地松口气,迫不及待地将手搭放在门把上,却又被硬生生拽回去。
薛子轩受不了少年离开自己的怀抱。他害怕这次重生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不知什么时候,梦就醒了,自己依然漂浮在无尽的虚空中等待。所以他需要确定少年的存在,需要把他时时刻刻禁锢在身边,因为他没有时间去浪费。
察觉到少年试图离开自己,他环着他纤腰的手臂瞬间收紧,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以强硬的姿态将他抱下去。少年已经十六岁,身体却还未发育完全,个头娇小,身体单薄,轻轻松松便能被他托举在背弯里。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感觉青年的手掌贴在自己臀肉上,周允晟面红耳赤地提醒。与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地接触,他还是第一次,总有点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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