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所不知 作者:淳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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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凌朝他这边走了一步,看上去想再打一架,但看了张开双臂挡在面前的赫子阳一眼,到底还是没动。
他全身绷得紧紧的,攥紧的拳头几乎有些颤抖,死死咬住牙关,似乎用力隐忍着什么,憋得白净的小脸有些红,最后像是终于忍不住了,猛然转过身朝摘星楼的方向奔去。
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圣凌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越来越稠密的雨帘中。
赫子辰愣愣地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垂下脑袋,低声说出那句没来得及说的话:“……就算是我错了,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
赫子辰觉得圣凌真是个小气鬼,他从没遇到这么小气的人。
不就一只破风筝嘛,打了他一顿还不消气。
不就一只破风筝嘛,哼,他也会做风筝啊,一天做一百只,各式各样的!比圣凌做的还好!
到时候他要叫一百个人来放风筝,天上就飘满了他做的风筝。而他自己呢,就拿着只剪刀到处溜达,走到谁面前,就把谁手里的风筝线给剪断。
谁也不会生他的气,更不会打他,都会说“小公子剪得好!”
最后,一百只风筝都被他剪了线,在空中飘啊飘啊,有的几只撞到一起落了下来,有的随风飘得很远很远再也找不到了——但他一点都不心疼,他还会开心地大笑。嘁!有什么好心疼的,不就一百只风筝嘛!
哈哈哈!哈哈!哈!
赫子辰没滋没味地笑了两声,可任他想象了再多场景,都盖不过圣凌转身前落的那滴泪。
圣凌啊,可真是个小气鬼。
可是小气鬼居然哭了,赫子辰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可以大气一点,主动去道个歉。
第24章 少年时(7)
问了白凤之后,赫子辰才知道,那只风筝对圣凌而言并不只是一件玩物,那是承载了他对天上的母亲思念的信使。
在圣凌的家乡,人们相信人死了以后灵魂都会归于天上,而白鹤便象征着对故去的亲人的怀念。
传说,亲手扎一只鹤形风筝,在有风的天气里放飞,让它飞得很高很高,等到线轴上所有的线都用完,高得再也看不见时,那风筝就快要到天上了,这时风筝线断掉,那说明天上的亲人已经收到了。
若是风筝飞到一半就坠落或是断了线,那就收不到,天上的人等不到来自亲人的想念就会很伤心,会在天上哭啊哭啊,哭成一阵大雨。
“圣凌的娘亲,求你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
赫子辰趴在一棵大树上,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着眼四处望,依然没有找到那只风筝,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他心里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
赫子辰知道,自己又干了混账事。
尽管他本心并不想这般混账,但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什么可狡辩的。既然错了,就要想办法弥补自己犯的错误。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圣凌的风筝!
他从摘星楼出来后就一个人悄悄摸出宫,朝那只风筝消失的方向找去。
雨这么大,那风筝肯定已经坠落了下来,于是他一边走一边向人打听,“你看到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吗?是一只白鹤模样的风筝。”
就这样不知问了多少个人,终于有人告诉他,下雨前看到有只白色的风筝落了下来。
赫子辰赶紧问清楚地点寻了过去,果然在树杈上找到了一只白色的风筝,他心中狂喜,连忙爬上树将那风筝取下来,仔细一看便心凉了。
那的确是一只白色风筝,却不是圣凌的白鹤,而是一只未来得及着色的白蝴蝶。
仅凭一人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但赫子辰还非得捞这针不可。
原本,他可以让白凤顺便帮他占卜一下风筝掉到了哪里,甚至可以端坐在藏星阁,只差使别人去寻,那样更轻松更有效。
可他偏不。
赫子辰的倔劲儿不只对别人犯,对自己也照犯不误。
一个人做的混账事便只能自己承担,他凭什么要别人帮忙?现在寻找的过程很难,可先前他扯断那风筝线的时候却很轻松,自己造的恶果自己品尝,这就是因果。
或许也算是运气好,赫子辰终于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找到了那只风筝。这时他已经找了许久许久,天都黑了。
雨还是下得很大,瀑布似的哗啦啦地在他耳边淌,他都淋得有些头晕,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见,他爬上屋顶将风筝拿到手后,一时不慎从屋顶上滚落到了院子里。
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就被一只不知从哪儿冲来的黑狗再次扑倒,接着一人一犬便在雨中展开一场恶斗。
赫子辰不太记得清自己是怎么从那只该死的狗爪下逃开,又是怎么以两条腿跑过那四条腿的,他仿佛失去了意识,只是靠着身体的本能在行动。
最终还是国君带了人来寻他,将脱力的他抱回了宫中,那只好不容易找到的风筝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淋了好几个时辰的雨,又被狗追了几里地,赫子辰自然小病了一场,被迫在床上躺了两天。赫重明见其情状着实可怜,也没忍心过分责骂。
赫子辰也很会利用时机,故作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在大人那边很是讨了不少好处。
等到人一走,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将风筝带到摘星楼去还给圣凌,但圣凌却似乎并不领情,看都不朝那风筝多看一眼。
当时圣凌和赫子阳正在上课,白凤很是随和,也不怪赫子辰前来打扰,只是温声细语地问候了一番他身体恢复得如何,之后便不再管孩子们之间的“恩怨”。
赫子辰拎着风筝低声下气地道歉了半天,圣凌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平淡的一眼,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情绪。
赫子辰说到词穷,又独自默默地站在一旁,被无视了好会儿,终于觉得有些尴尬,便讪讪地带着那只风筝回去了,向来雄赳赳的背影看上去颇有些受伤。
赫子阳很想为弟弟说说情,但想了想又觉得实在没理由说什么,本来原不原谅都是圣凌的自由,他总不能仗着圣凌把自己当朋友就提出无理的要求。于是,只好默默地在一边看着。
见赫子辰失落离去,赫子阳终于忍不住跟白凤打了声招呼后追了出去。
珙桐树间的小道上,赫子阳追上去拉住了赫子辰,两人在路上不知说了些什么,都眉开眼笑的模样。
圣凌静静地伫立在窗边,垂眼看着这一幕。
白凤走到他身边,也往楼下望了望,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笑意,状似漫不经心道:“听说小公子去找你的风筝淋了好久的雨。还被狗追了几里地,也不知有没有被咬到,回来便发了热……没想到这才刚好些,就急着来找你。”
圣凌睫毛颤了颤,转身扯了扯师尊的袖子,仰头望去,眼神有些欲说还休。
“放心吧,为师先前看过了,小公子身体好得很。”白凤拍拍他的脑袋,眼角带些揶揄,“为什么不告诉小公子,你已经原谅他了呢?”
圣凌咬了咬唇,目光有些躲闪,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拉起白凤的手,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写着什么,写完后又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师尊。
白凤有些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叹一声,笑道:“圣凌是个心软的孩子呢,却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圣凌再次拉住自己师尊的手轻轻摇晃了几下,眼神里透着点含蓄的恳求。
“为师是不会帮你说的,圣凌,有想法你得学会自己表达才是,即使不能开口,你也可以用其他方式让人明白你的心思。”
“何况,小公子跟你不一样,他不过随手递给你一串糖葫芦,你舍不得吃,能放到招来蚂蚁。”白凤却没有答应他的请求,颇有兴味地理了理他鬓角的发丝,敛眸笑道,“而小公子可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别人怎么想他都不在乎。这回他自觉有错,才一定要求得你原谅,而你若不给他明确的答复,依他的性子,肯定还会再来。”
白凤觉得这几个孩子真是有趣。
子阳心思纯净,一心为人着想,别人开心他便开心,别人若是难过了,即使不是他的错也会觉得难过,脾气好到让人生不起气来。这样的人,或许有时候会吃些小亏,长远看却未必不好,若一个人自己都不把吃亏当作吃亏了,那又有什么能叫他介怀的呢?
子辰这个孩子和其兄长则是两个极端,他从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管自己怎么想,任性又狂妄。所幸的是,这份任性和狂妄还不至于让他过于狭隘自负,至少他愿意认识自己的错误,并不吝于付诸言辞和行动,即使有时让人生气,却很难真对他生厌。
并非真的没心没肺,甚至也算得上有情有义,却永远不会为什么事过于郁结。这样的人,通常都能活得肆意又坦荡。
而圣凌呢,比起子阳,他不够无私,比起子辰,又不够自我。
他敏感,总能感受到别人的恶意并为之耿耿于怀;可他又心软,只要对方诚心诚意地认错了他便无法再抱有敌意,比起别人对他的坏,他更重视别人对他一点点哪怕不经意的好——仅就这两点而言,小公子便是他天生的克星。
可同时,圣凌又过分内敛,有些近乎羞赧的别扭,让他完全不善于表达自己。
他将所有事都默默地记在心里,却从来不让人知晓自己的心情,或许别人还以为他厌恶自己,而他却已经把人放在了心上最珍视的位置。
圣凌这样的性子啊……
白凤叹了口气,心道,这样的性子天生只能与大公子那般柔和而没有一点棱角的人为友,而小公子那样人,大约是很难与他互通心意了。
而有生国国师的地位和责任,都决定了国君与之必须是相互信任扶持的关系,从这点来看,大公子倒确实比小公子更适合国君之位。
白凤猜得没错,尽管在圣凌那里碰一鼻子灰,赫子辰当时有些沮丧,过后又很快打起精神。
还是出于“做错了事就得自行承担”的想法,让他难得地愿意一再放低姿态,圣凌的“不原谅”倒也没让他恼羞成怒,反而生出些斗志来。
据赫子辰分析,圣凌之所以不接受风筝和自己的道歉,大概是这风筝与先前不一样了,圣凌心中嫌弃。
经历了风吹雨打,那风筝看上去倒比赫子辰还要凄惨些,完全看不出原本做工精致的样子。赫子辰心道:可不能就这个样子还给圣凌,我把它修好后再还,就当是赔罪好了。
说干就干,赫子辰找来工具材料打算将那风筝好好修整一番,却在篾骨下发现一截小指粗的细竹筒,他将那竹筒取下,从里面倒出一条濡湿的纸卷来。
展开一看,纸上的字迹都被雨水洇染,只能模模糊糊地猜出大致意思,满纸都是对故去母亲的思念。
为了将风筝恢复原本的模样,赫子辰拿出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耐心。
那封看不清字迹的信在他心里泛起涟漪,让他产生了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有点类似在槐树上看到那窝雏鸟的感觉,很久以后他明白了,那种心情叫作“怜惜”。
赫子辰难得地主动拿起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一个清晨用修好的风筝将它送到了圣凌的窗前。这回他不再如想获得一场战役的胜利般非要圣凌的原谅,他更想要表达那份因为圣凌本人而生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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