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厌夜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认同,只是叙述道:“我此生立志追求天地至道,然而这数百年间,我所悟到的东西,十有□□都是错的。如果说我真真正正地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任何人都不需要其他什么人来拯救,每个人的未来都是可以被自己改变的。每个人本来就都是平等的,他们不需要再为平等奋斗。只要他们愿意向着一些超我的目标努力,那么没有人会轻视他们。与之相反的,如果他们碌碌无为,自甘堕落,自愿放弃作为‘人’的权利,那么平等自然也不会属于他们。”
沈厌夜还是像从前那样,满口都是奇怪的话,但是这一次,莲瑕终于一字不差地听明白了。他笑着点了点头,沈厌夜取来了那串鲜红的晶石,轻轻别在了莲瑕的发间。
“我想起了一切。”他说,“幸福的,不幸的,快乐的,悲伤的。因此,物归原主,这定情信物你也该收下了吧?”
“定情信物?”莲瑕几乎笑出声,“我们之间不是早就交换过定情信物了吗?”
“什么?”
“是劫火剑啊。”红衣的剑灵抬起头,温柔地看着神色错愕的剑修,“其实,我很早就喜欢上您了。只是,我害怕您讨厌我,一想到我可能会失去您,我就痛苦至极,像是在地府受刑。把劫火剑交给您的时候,我就……对您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我立下的剑符,是我单方面的誓约。也许……也许您觉得这种感情会太突然了,但是您未曾像我一样,在千年万年的杀戮和战火之中游荡,看尽了人世间的丑恶与贪婪。您也许不会完全理解我曾经的绝望和痛苦。而您将我从这样的命运中拯救了出来,我很久以前就决定了,即使这份感情永远得不到回应,我也会一如既往地保护您。无论是粉身碎骨,还是毁天灭地,我都在所不惜。”
恍惚间,剑灵的语气回复了三百年前时的恭谨和虔诚,望着黑衣剑修的那双眸子里满满都是感激和深情,浓稠得几乎化不开。劫火妖剑化身的剑灵有着惊人的美貌,沈厌夜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对方的容颜,不想此刻依旧被惊艳到了。他望着莲瑕,忽然一把将他拉起,狠狠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仿佛力道若是小一点,对方就会消失一般——
“你的脑子里都在瞎想些什么呢?我怎么会讨厌你?遇见你是发生在我身上最美好的事情。如果我的记忆不曾消失过,我一刻都不愿意与你分开,我也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我的生命会变成什么样子。沈莲,我爱你。就算是天帝都不能将我们分开。”
…………
莲瑕终于去上朝了。侍女为他披上帝服,但是他却不肯戴上冠冕,不愿将额前失而复得的宝物取下。侍女们自然不敢忤逆她们的尊主,于是替他捧来了一面镜子,再替他细细整理着装。沈厌夜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对上莲瑕的眼睛,他扬起了一个笑意。
“怎么?”莲瑕挑眉,“难道这衣服很滑稽?”
莲瑕披上帝服的样子其实很好看。乌黑的长发像是瀑布一样落在他的肩膀上,从脸颊蔓延至锁骨的暗红色的刺青像是血一样烙在白皙的脸上,再配上那双妖异不可方物的眼,以及他身周那令人难以忽视的煞气,恍若修罗鬼魅,带着肃杀和血腥的妖魅。就这一身鬼神莫近的戾气和如今已鲜有敌手的法力,莫论出身,他足矣令魔众心悦诚服。只是……
那些侍女不敢直视他的脸,低着头整理完衣饰后就诚惶诚恐地跪倒一地,因此没有注意到这位新任的魔界尊主颈边一块引人遐思的红色痕迹。沈厌夜望着那块红痕,唇角忍不住地翘起,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好事——
“你难道不考虑穿一件高领的衣服么,陛下。”他有意地加重了最后两个字,语气里当然听不出什么恭谨敬重之意,反而满满都是亲昵,简直让人想不到这就是那个脸上没有表情,剑下没有感情的律法天君。
莲瑕回头望了眼镜子,又看了眼沈厌夜,笑道:“让他们看去又如何?我们之间的关系,难道不是人尽皆知了吗?”
说完,他长袖一挥,一阵气流激射而出,大殿的门应声打开。冥厉等人早就在门前等候,见莲瑕终于肯露面了,不禁内心长长出了一口气。沈厌夜面带微笑地目送他们离去,在莲瑕的身影消失之后,沈厌夜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些令人头疼的问题。
——比如天帝那里该如何交待。自己下凡这么久,只把雪魂剑灵抓回了寒冰雪狱,遗音琴灵和破军剑灵还在逍遥法外,而且还是自己有意放任。如今自己私自涉足魔界,保护诸魔将,怕是天上那些爱磨嘴皮的神仙已经开始对自己口诛笔伐。虽然天帝似乎对自己与莲瑕的关系并未表示明确反对,但是自己此刻冒然回去,似乎也不好。
还有陆欺霜抢夺地脉一事也令他疑惑不已。他猜测她是想抽取地脉的灵气用来滋养那些妖灵鬼怪,好提高自己手下的实力。又或者,她是想要毁灭人间的地脉,这样人间没有了地脉的灵气,则会土地荒芜,流水枯竭。
最令他在意的还是自己前世留下的法力令他去寻找的东西。妖界无涯渊,魔界断梦崖,鬼界三途川底,这三个地方有‘灭’需要的东西。神界昭阳仙宫,仙界雪海天池,人界棋盘海,这三个地方有‘生’需要的东西。陆欺霜说不定已经取得了无涯渊和三途川底的宝物,而她还需要取得的一个东西,在魔界。他决定等莲瑕回来,就和他出发一起去断梦崖,看看这宝物到底是何方神圣。却不想莲瑕回来之后,直接将一个暗红色的锦盒放在了他的手里。
☆、第九十六章
“你睡过去之后,我让鬼刺亲自去断梦崖了,他取回了这个东西。”
莲瑕抱着手臂,一派慵懒地斜靠在墨玉石雕刻的王座上。被他点到名字的魔将站在他身后,大概是没想到莲瑕当了魔尊之后比重湮更难伺候,一脸无奈的模样。沈厌夜隐约记得自己听天庭的仙灵们谈论过这位魔将,他曾经是重湮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沈厌夜未想到莲瑕居然如此细心,已经早些派人寻找,便向莲瑕笑了笑。他对鬼刺道谢:“有劳将军。”
“天君言重了。”鬼刺向他行礼。他救了影夜和重湮,击退了陆欺霜,又是莲瑕认定的剑修。为他做一些事情,鬼刺自然心甘情愿。
沈厌夜打开了匣子,只见里面放着一块黑色的碎片,在烛光的照射下,闪动着暗色的流光,像是一块墨玉,除此之外便也没有什么特别了。他取出墨玉,向里面输送了一道法力,却见那碎片忽地悬浮在了空中。渐渐地,那些破碎的地方被黑色的幻影补全,变成了一个半月型的东西。一阵奇异的灵气充满了室内,像极了当时“一线生机”现身时,天地间充斥的混沌之气,然而却与那气息有些微弱的不同。这个碎片散发出的阴煞肃杀之气依稀可见;虽然气息并非十分浓重,却也让人难以忽视。
莲瑕本也是兵灵,又研究过魔界藏经阁的典籍,自然认出了眼前的东西:“这个是生死镜。”
“生死镜?”沈厌夜低声重复着他的话,目光依旧聚集在眼前的半月型的幻影上。这东西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一面镜子,黑沉沉的照不见一点光影,反倒如同无涯的深渊,令人望之心神不稳,仿佛随时都会溺毙其中。
“生死镜,镜分阴阳,可判人生死。阳面一晃,可活死人,肉白骨;阴面一照,则为死门,就是药仙丹成的仙丹灵药也无济于事。”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生死镜……相传为一线生机的法器。一线生机死去后,生死镜失去了他灵力的支撑,便分崩离析,散落于六界各个角落。”
沈厌夜凝视着生死镜,准确地来说,是生死镜的半面。那幻影曾经向他提及,魔界、妖界和鬼界有“灭”需要的东西,想必说的就是这碎片了。
“它的灵力虽说与我的法力呼应,却极为微弱,恍若风中烛火。”沈厌夜说道。
莲瑕说:“若想要生死镜回复之前的法力,想必要找回其余的碎片。只是……”
一线生机在转世前留下的最后一丝法力,传达的事情想必极为重要。为何他会认为修补生死镜乃是当务之急?他所说的,‘生’与‘灭’的劫,又究竟是什么?
…………
沈厌夜又在魔界待了几日,不知自己是否可以回天庭。就凭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回了天庭也许会被当成叛徒立刻送上断仙台。虽然以他现在的本事,想要逃脱并非什么难事,但是他感念天帝知遇之恩,又兼自己的父亲和姑姨乃是天上仙灵,他自己也已悟得天道,自然不愿意与天庭决裂。
莲瑕这几天一直在打理魔界事务——其实是指挥冥厉打点。莲瑕不在的时候,沈厌夜就回复了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气,就连眼光都能冻死人。这下可是可怜了莲瑕殿中的那些侍女,要侍奉的两人一个喜怒无常,杀人不眨眼;另一个活脱脱就是个大冰块,和他呆在一起都会被冻成冰雕。
这几天,莲瑕不在的时候,沈厌夜就打坐练功;闲暇时间便走出大殿,望着远处暗红色的天空,无数思绪像是天边的疾风划过脑海,卷乱了残云,却依旧令人琢磨不住。终究,他还是决定回到天庭。毕竟他未曾勾结魔界,天帝并非闭目塞听,当是不会太过为难他。
就在他决定告诉莲瑕自己要去天庭的时候,天帝已经派来了人去接他。于是当沈厌夜看着自己的父亲一脸忧心忡忡出现在魔界的时候,他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厌夜!!”
沈如夜乍一见到自己的儿子,也不顾周围的魔将以及侍卫侍女,直接扑了上去,紧紧把沈厌夜搂在怀里,几乎把沈厌夜勒得喘不过气来。他的一只手狠狠地扣着沈厌夜的肩膀,另一只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发,似乎在反复确定他的存在。沈厌夜靠在父亲怀里,感受到父亲颤抖的身体,不禁内心又感动又愧疚。
莲瑕用一副理解的眼光看着他们。直到沈如夜终于放开了沈厌夜,伸出手抚摸着沈厌夜的脸颊,心有余悸道:
“厌夜,你可别再这么吓你爹我了啊!不要仗着天帝陛下倚重你,你就公然干出这等离经叛道之事……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嘴的神仙都说了些什么!”护魔将,救魔尊,得影夜魔龙传承……这些罪名如果落在一个普通仙人头上,贬谪凡间都是便宜了他!
“我未曾背叛天庭,陛下想必会理解。”
沈如夜一听这话,登时有想劈头盖脸把沈厌夜大骂一顿的冲动:“陛下理解,不代表其他那些没事找事的家伙也理解!你以后还是悠着点行不行,你爹我年纪大了,经不起这种惊吓!”
沈如夜虽是月神,自太古之初便夜夜为明月驾车驰骋过天际,但是仙人长生,他的容颜看上去也不过而立之年,说出这话当真是诡异得很。沈厌夜记在心里,于是点了点头,认真道:“厌夜记住了。”
沈如夜这才松了口气。沈厌夜又道:“父亲,您怎么来魔界了?”
“奉天帝圣谕,前来魔界,请求魔尊把你交出来。”沈如夜看了眼莲瑕,目光又落回沈厌夜身上,“陛下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你。”
………………
有白玉阶梯自碧落天而起,直上云霄,至三十三重离恨天,凌霄宝殿之上。
然,彼时祥云缭绕、万顷霞光的碧落云海与离恨天,已非是平常模样。但见那祥云隐隐泛灰,时不时有黑色的雷云穿插其中。天后的百花园里那些曾经千娇百媚的花朵亦萎顿于地。时不时掠过耳畔的风带着隐隐约约的血腥之气,席卷了那些残花败柳。血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铺在白玉阶梯上,落在值日天兵的铠甲上,吹入了凌霄宝殿,落在了天帝案桌前摊开的书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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