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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人间 作者:肚皮三层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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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HE 年上

  谷怀虚摇了摇头,失笑道:“我也是,你也是,子骞也是——”他说到子骞两字的时候,陆云亭震了震,抬眸直直地看向哑奴。哑奴的动作也加快了,弓步向前,朝谷怀虚抖出三剑,分袭眉心、颈间与前胸三处。谷怀虚如大鹏一般一跃而起,抖着蓑衣上的碎雪往哑奴虚罩,拦住了这一招。身体同时向后飞去,落在了雪松后几寸处。
  “——江湖人都以为我们三人全死了,想不到今日,竟还能齐聚至此。”他悠悠道,“唉,这些年来,我总觉得,你们的师父也没死。等我哪个晚上一闭眼一睁眼,他又能回来。”
  他说完,山巅上如结了冰一般寂静。
  谁也没看着他,陆云亭与哑奴在凝望着彼此。
  “果然是师兄。”陆云亭道。
  他的语调听上去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像一片雪花,或者一团柳絮。他的呼吸也同样轻,脸被冻得近乎青白。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碎冰堵在嗓子眼里,慢慢地刺出血来。
  哑奴怆然摇了摇头。
  陆云亭虚弱地笑了笑,又道:“我便知道是你。除了你,谁会这样对我?”
  谷怀虚倒讶然了,饶有兴致地问:“你们倒不知道?”
  陆云亭又将目光转向他,道:“鬼师?”
  谷怀虚道:“鬼师也好,师叔也好,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
  陆云亭道:“那我便叫你鬼师吧。”他又问,声音在九叹峰上随着风散开,“为什么呢?”
  谷怀虚叹道:“为什么呢?我也时常在想,你师父当初若是将该给我的给我了,现在又怎么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陆云亭问:“该给你的?”
  谷怀虚道:“蛊王。先师过世前,曾留下遗言,唐苍木执掌九叹,我豢养蛊王。我当时年少,他说要待我保管。我便信了,结果想不到这一管就是六十年,他竟想将两个全归为己有。”
  陆云亭神色苍白,想了想,道:“师父从未归为己有过。”
  谷怀虚道:“你又如何知道?”
  陆云亭道:“因为蛊王正在我的腹中。”
  他顿了顿,又冷笑道:“我来不及见师父,就被你们逼下山崖。这蛊王不是师父给我的,而是我拖着一条断腿在崖下找了许久,没找到出路,反而找到了它。”
  谷怀虚道:“你说的粗看也有几分道理,可焉知不是你师父早早藏在了悬崖下呢?”
  陆云亭道:“我信师父。”
  谷怀虚笑道:“那可巧了,你信,而我却不信。不然哪来这样的好事,古往今来唯独你能坠崖不死。无论如何,斯人已逝,我也只能从你身上把蛊王取回来了。”
  陆云亭道:“那便来吧。”
  话音未落,哑奴向两人中间踏了一步,挡在陆云亭身前。他还是那般高而瘦的模样,像一株无枝无叶的历尽风霜的老树。哑奴用沙沙的嗓音道:“要为难师弟,除非我死了。”
  陆云亭忽地软弱了,咬住下唇,红了眼圈。谷怀虚怔了怔,失笑道:“子骞,你这又是何苦。”
  陆云亭道:“因为他是我师兄。”
  谷怀虚低声叹道:“嘿,你倒是有个好师兄。说起来,我的徒儿卫森,也被你们杀了,是吗?”
  陆云亭道:“不错。他当年上山,想来也是受你指使?”
  谷怀虚道:“这是当然,不然天底下被灭人的人多了,为何只有他能拿到我的令牌?我从废墟之中救了他,授他武艺,帮他报仇。于是他也应承了我,来九叹卧底。少年人心志不定,我怕他上山了还左右摇摆,投靠唐苍木,把我的计划全说了出来。于是我给他用了些蛊。说起来,也是我低估了他。他的驭人之术比我可厉害多了,拿捏弱点,逐个击破,还能罔顾人伦,令师徒反目手足相残。啧啧,我自愧不如。”
  哑奴背影微微一震,握着剑的手更紧了些。
  陆云亭道:“他死有余辜。”
  谷怀虚笑了笑,道:“可惜了。”
  “师叔。”陆云亭道,“我最后喊你一声,从今往后,你与九叹再无半点关系。”
  谷怀虚哂道:“你们两个半死不活的小辈,反而要替唐苍木来清理我这门户了?”
  陆云亭道:“你亦死有余辜。”
  谷怀虚摇了摇头:“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来战便是了。”
  话音未落,他便推出右掌,内力铺天盖地地向哑奴压来,激得碎雪从地上簌簌地扬起。掌风凛冽,哑奴挽着剑花,一招阳关三叠便半虚半实地笼罩了谷怀虚的下三路。他不再隐瞒武功来历,这一剑与日光下闪烁的剑光,依稀就是当年在九叹峰顶无数次与陆云亭喂招时使出来的模样,仿佛融入了骨血,再熟悉不过。
  谷怀虚踏着归葬步,坤转离位,闪躲了这一招。身形一转,又由乾至坎,左手的箬笠以春风化雨之势望哑奴头顶盖来。脚下的步子本已诡谲异常,九叹霸道的掌法以箬笠使来,更是大不相同。哑奴只能稍稍退了一步,换太阴步,以避其锋芒。
  同门过招,虽然搏上了生死,但其中的变式与后招,三人全数烂熟于心。陆云亭心道,师兄一退,师叔必然要趁势攻上几个来回,我武艺稀疏,该如何帮上师兄呢?他心中焦急,却见场上的形式果不其然,是鬼师暂且占了上风。
  谷怀虚右掌出击,左手箬笠挡剑,云起龙骧连龙腾凤集接连两招使来,将哑奴逼得又退了两步。他攻势不缓,借归葬步抢了震位,飞脚扫开积雪,趁哑奴视线受阻,一招雾鳞云爪朦朦胧胧地探过来。陆云亭一惊之下手指微动,指尖的银线蛊几乎要落在了地上。他急道:“师兄小心!”
  这示警已经迟了,哑奴剑尖一晃,一招开云见日直刺入雾鳞云爪的陷阱中央。谷怀虚面露得色,箬笠斜晃切住哑奴的退路,右手画起圈来,掌风形成一个旋,压向哑奴持剑的手臂。
  陆云亭踉踉跄跄地扑过去:“鬼师!”
  在澎湃的掌力中央,哑奴的衣袖一寸寸破碎。皮肤也似不能承受一般,慢慢地在小臂上渗出血痕,然后皲裂爆开。银线蛊簌地融入雪中,无踪无迹。陆云亭发起了抖,面色惨白地看着两人。谷怀虚放声大笑,喝道:“受死吧!”
  哑奴霍地抬起头。
  他的剑也不禁鬼师的掌风,铮铮地响了起来,从剑柄到刃尖都在不住地抖动。哑奴不进反退,继续向前刺去,用力得双颊的肌肉都鼓了起来,面色如修罗恶鬼一般狰狞。
  陆云亭胸膛忽地发起了热,仿如冷了许多年,在这一瞬又点燃生命似的烧了起来。他明白了师兄的用意——活人所不能受的伤,活偶可以;活人所无法做出的攻势,活偶也可以。蒋子骞将谷怀虚诱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也把自己逼到了尽头。他们像两个孤注一掷的赌徒,胜负在此一击,生死在此一举!
  陆云亭向来顽劣,当年在最凶险最无望的境地里,也未曾有过信仰心。此时此刻,他却闭上了眼,不敢再看那一剑。
  十方宇宙,九天神佛。
  他焦急地、茫然无措地在心里祈求,求天地有灵,求师兄平安。或者谷怀虚失了手,或者他的银线蛊能稍微起上那么一点微小的作用。
  ——求天不绝九叹。
  长剑砰然断裂,碎片扑簌簌地落入雪里。
  血肉之躯与血肉之躯相撞。一声又低又轻的痛哼。
  一个人轰然倒下。
  而后万物归于寂静。
  
 
第31章
  许多年后,陆云亭依然记得,师兄踏着雪将自己带回家的那个夜晚。
  他偷偷地想要下山,却在半途迷了路。山间雾大,朦朦胧胧地遮住了月亮。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雪,早已放弃了溜下山的念头,只想回家。
  可林雾茫茫,哪儿才是路呢?
  他靠在岩石边,等了许久,等得腹中饥饿,自己也快成了一尊雪人。白茫茫的水雾里忽然有了一点暖光,在夜里摇曳。雪踩上去是松软的,有沙沙的脚步声,自远处缓缓而来。
  那时年纪尚小,看到这光,便委屈得想哭。明明是自己乱跑惹的祸,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正如现在。他紧紧闭着眼眸,热泪盈眶。
  脚步声慢慢地近了,仿佛从远处,一路走到了心里。陆云亭知道是谁,凭着声音,还有那温暖的熟稔的热度。师兄碰了碰他的额头,带着血味,低声道:“没事了。”
  他反掌便将那只手捉住。
  师兄又问:“鬼师快要断气了,你要去看一眼吗?”
  陆云亭道:“你……你去吧。”
  师兄没有动,因为陆云亭抓得太用力了,不肯放手。陆云亭哽咽了片刻,才把嗓音控制得平缓。他道:“还……还是一起去吧。”
  师兄道:“好。”
  陆云亭道:“我怕一放手,你便要走了。”
  蒋子骞叹了声气,默然不语。陆云亭睁开眼,缓缓地眨了眨。因为满眼都是泪,是以万物都显得湿蒙蒙。雪地上有两团血迹,红得刺眼。他闭了闭眼,又将目光移到了师兄身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
  蒋子骞道:“我不怕伤。”
  陆云亭道:“终究会有损身体。”
  蒋子骞道:“他到了收招的时候,忽然泄力了。我身上的血迹大多是他的。”
  陆云亭怔怔地点头。
  蒋子骞又道:“是你帮我下的蛊吗?”
  陆云亭低声道:“是,封人内力的银线蛊。你们缠斗在一块儿,我也……也不敢下太厉害的蛊,怕误伤。”
  “那便够了。”蒋子骞道。
  陆云亭嘴里还泛着苦味,嗓子也仿佛被锈住。他被蒋子骞握着,一瘸一拐地带着往前。蒋子骞又道:“这些年来,师弟受苦了。”
  一个伤痕累累的活死人,对他如是说。
  陆云亭心中大恸,猛地咬住了下唇。待要再说些什么,已经被带到了谷怀虚面前。鬼师的眼眸里没了神采,濒死之时,更混沌得像一双发黄的鱼珠子。他慢悠悠看了看师兄弟两人,嘿了一声,叹道:“早知今日,我当初便不该听了卫森的主意,把你做成活偶。”
  蒋子骞道:“天理循环。”
  鬼师摇了摇头,又叹道:“哪有什么天理,是我输了罢了。啧,观潮老人,寒江钓叟。我与他好了一时,又争了一世。任他早算计晚算计,终归是一场空。”
  说罢,闭了双眼,溘然长逝。
  日影悠悠,映着白莹莹的雪光,映在那具苍老的破落的尸体上。陆云亭怔怔地,忽道:“师父没给他蛊王,其实是为了他好。活人饲蛊,哪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哑奴没有说话,只碰了碰他冰冰凉凉的脸颊。
  “我们将他扔下去吧。”陆云亭道。
  “好。”
  陆云亭慢慢地想了想,又道:“罢了,不急,让他在这儿多晒晒。我……我还没与师兄叙旧。”
  师兄站在他面前,温柔地摸了摸他的眼睛,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但什么都不一样了。
  陆云亭又哽咽起来,垂下眼眸怃然道:“师兄才受苦了。”
  
 
第32章
  当年九叹峰上本有三间小屋,一间唐苍木住,一间蒋子骞与陆云亭一起挤挤,还有一间留着给谷怀虚。最后一间屋子虽然常年空着,但从未蒙尘。架子上摆着木雕木偶,俱是谷怀虚小时候用过的物件。唐苍木将两个小徒弟盯得很紧,不许他们随意拿屋里的玩意儿,还要时时清洁,以免落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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