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平安这么有能耐,自己当初何必费这么多神?
所以身为师父,徐文美绝不会让平安知道自己做过这些。虽然他说自己可能要拖平安的后腿了,却也不愿意让平安当真用这样的眼光来看他。
此刻知道了平安竟然这样出色,那种久违的不甘心,又再次出现在了徐文美心间。
如果平安不是这样的身份,如果他没有进宫——他能做到多少事?他可以有太多的路去走,哪一条都辉煌灿烂,光芒万展,铺展在他面前只等着他踏上去。
可为什么偏偏就是他进了宫?
这种感觉比徐文美自己当初的不甘心还要更深更重。只因当时他再如何自视甚高,无非还是个戏子,除了唱戏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唯有深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几分计谋手段。可平安不一样。
命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
“师父,你在想什么?”大概是过于出神,他竟连平安在说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满腔的愤懑。
徐文美回过神来,看着面色疑惑的平安。那一瞬间他真有一种冲动,问平安:你甘心吗?
幸好他没有问出口。因为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不甘心,或许很多人都不甘心,但然后呢?即便不甘心,时光不会倒流,命运不会因此改变,既然如此,问有何益?
他清了清嗓子,道,“只是听你说起江南,颇为向往。”
“师父你哪天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平安笑嘻嘻的道,“我读过不少描绘江南盛景的诗词歌赋,可我还是要说,言语根本不能将她的美描绘出十之一二。”
“你方才说,你留下来还有事情要做?”徐文美忽然问,“你要做什么?”
他看得出来,平安是真的喜欢外面的世界。与此相比,权势,荣耀和其他任何东西,都应该是比不上的。所以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能让平安放弃离开,选择留在这里呢?
听到他的问题,平安竟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这个问题不好说,或许我真说出口,师父会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
“未必。”徐文美道,“别人想去做,或许是痴人说梦,但平安一定能做成的。”
他的语气很认真,平安不由微微脸红。他虽然一向对自己很自信,但得到别人的肯定和称赞,感觉果然还是不一样。
他低头想了想,才说,“我想做的是很多,但概括起来,就只有一句话:让天下人都能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该怎么得到。而不是浑浑噩噩,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徐文美没想到他的理想竟然是这么含糊的大而化之的东西,不由问道,“这要怎么做?”
“师父,我来问你,你觉得自己跟其他的太监是一样的吗?”平安问。
徐文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不需要回答,平安就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
他想了想,举了《呐喊》里的那个例子,“我从前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说有一间铁屋子,没有门窗,完全封闭,而且很难毁坏。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很快就会被闷死。如果昏睡着闷死,或许根本感觉不到痛苦。如果是师父你,会选择让他们就这么昏睡着死去,还是把人叫醒?”
徐文美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平安为什么忽然换了话题,但他也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慢慢沉思。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而且聪明得过分,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算是清醒了。所以他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平安,脸上带着几分震动。
他安静了一会儿,才伸手比划了一下,问平安,“所以这铁屋子,指的是这天下?”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平安说。
徐文美半晌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他才有些犹疑的问,“平安,你究竟想做什么?”
“嗯?”平安有些不解。
徐文美眉头死死的皱着,压低了声音道,“就算你推翻这天下——”
“师父!”平安好笑的打断了他,“我没有那样的妄想。”徐文美大概以为他要造反,但平安真的没有这样的野心。
见徐文美还不相信,他继续道,“且不说我自己有没有这个念头吧,师父觉得我能做到吗?就算我能做到,推翻了这一个,也会有新的出现,你是这个意思对吗?”
徐文美点头。
他觉得平安的话里似乎带上了某种魔力,让他害怕又兴奋,仿佛正在打开一扇全新的,从未见过的大门。而门外,会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打开这扇门好不好,徐文美不知道,但此刻他甚至忍不住屏住呼吸,紧盯着平安,想要听他接下来的解释。
平安笑着说,“不必怀疑,我是没有那样的能力的。所以我能做的,不过是叫醒其中较为清醒的几个,让他们醒过来,然后看看……这铁屋子,究竟是不是真的牢不可破?说不定大家齐心合力,就能将它打破呢?”
“师父觉得,我这样是不是痴人说梦?如果屋子没能打破,我是不是反而害了那几个清醒的人?”
“不。”徐文美几乎是立刻道,“即便没有你,或许他们也迟早会醒过来,在闷死之前。至少你把人组织起来,让打破屋子的可能达到最大。否则等他们快要被闷死时醒来,即便想打破屋子也不可能了,唯有痛苦等死。那不是更加糟糕吗?”
平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笑道,“师父果然厉害。”这问题他有时候也会问自己,但没有找到答案。
而徐文美显然是坚定的改革派。
也许他想要的,只是有个人能这么肯定自己而已。至于究竟做不做得到,能做到哪一步,现在谁能知道呢?
徐文美却没有笑,他又想了一会儿,才十分郑重的问,“平安,我不知道你究竟从哪里来的这么多奇思妙想。但——你告诉我,铁屋子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这一次平安是真的放松的笑了。
“外面的世界啊……其实还是一样的世界,但是你会觉得,天更蓝了,水更清了,连呼吸都更加令人愉快了。如果要我来说,那是……自由的味道。或许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可能根本察觉不出两者究竟有什么不同,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但我还是想去做,就为了……”
“就为了那可能清醒着的几个人吧。”徐文美说。
“对。”平安笑了起来,“为了清醒的人。”
“我替他们谢谢你。”徐文美问,“平安,你需要帮手吗?”
第65章 又有故人远方来
平安睁大眼睛,“师父你别吓我,你刚刚答应过我的!”说好的过段时间就找机会出宫去看那更广阔的世界呢?
徐文美眯着眼睛笑,“我改主意了。”
“但是我暂时不需要帮手。”平安立刻。
徐文美不肯让,“留下来以防万一。总有我能帮上忙的时候吧?你做的事看上去没什么危险,我却总觉得危机重重。”
平安对自家师父的眼光十分佩服。他虽然没有造反的打算,但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了。从来改革都是伴随着流血和牺牲的。而且是伤害一部分人的既有利益来满足另一部分人的利益。这种做法,现在看不出来,往后却一定会受到镇压。
其实平安也不知道,到了那一天,自己还有没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这种气概了。但是……咳咳,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自己无法继续,说不准就能培养出几个继承人,然后继续努力呢?
他始终坚信,顺应大势的事情迟早有一天需要成功。自己即使不能成为成功的那个人,做个启蒙者似乎也不错啊。
嘛……其实不知不觉跟师父说了那么多,但回到现实来,平安的理想并没有那么大。现阶段,还是比照跟赵璨说的那个来:让天下人都能读书。
要达到这个目标,光是推广活字印刷术是不够的,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师父你别看我说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其实那是最终的大目标,真正要成功,或许要等到几百年后,我们可能都看不到了。所以我现在要做的事,的确没什么危险。”
“那你的短期目标是什么?”徐文美非但没有被打击到,反而松了一口气。确定平安的确是很清醒,并没有被自己描绘的那些前景冲昏头脑。否则他还真不能放心让平安去做这件事。到时候就说不准他留下来是帮忙还是捣乱了。
“短期目标,自然是叫醒几个睡得比较轻的人。”平安说,“具体来说,就是让大家都多读书。”
“多读书?”徐文美愣住了。这算是什么要求?
“师父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许多人生道理,都是从书里得到的。有些事我们自己一生都不会经历,但却可以从别人的文字里获得。多读书,就会增长见识,慢慢的遇到事情会去思考,而不是想当然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平安道。
徐文美想了想,点头,“是这个道理。”
其实宫中读过书和没读过书的太监,也是能看出来分别的。前者往往都会很有野心,有自己的人生计划,哪怕只是一种模糊的想法:我要什么。后者则逆来顺受,履行着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不会去想更多的问题。
读书能使人明理,这个道理其实前人就隐隐有些明白了。所以前朝时,宫中要求伺候的宫女太监一律不允许识字。因为识了字,“心就大了”。但是如果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心大了”,是否就意味着这些人开始思考了,变得聪明了呢?
用平安的话说,就是被叫醒了。
徐文美没想到,平安非但有这种自己决然想不到的大志,并且还真的找到了行之有效的方法!
对于平安“暂时不需要人帮忙”的说法,他也不免迟疑了起来。倘若留下来能帮得上忙,他当然会坚持留下,但如果帮不上忙甚至帮倒忙,是否自己就应该及早离开,让平安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所以他的态度不自觉的就软话了,由坚决的宣布变成了不确定的疑问,“当真不需要我留下来帮你?”
平安立刻抓住了这一丝松动。
他本来是想坚决拒绝的,但话到嘴边忽然有了更好的处理方式。就跟当初忽悠赵璨一样,他开始忽悠自家师父:师父知道天下文风最盛的地方是何处?”
“自然是江南。”
“没错。”平安给与肯定,“我说的让天下人读书,就是真的天下人,包括那些乡下重地的,城里给人帮工的,为奴为婢的都在内。怎么让他们能读书且不说,现如今有个最大的问题,师父可知是什么?”
“没有那么多书吧?”徐文美道。
平安连连点头,“所以师父若是真的想帮我,不妨去江南那里发展一下印刷页,争取能印出更多的书来。倘若有一天,一本书只卖两文钱,跟一个肉包子价钱一样,那便是街上乞讨的乞丐,说不准也能买上一两本读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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