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鲜活的易连禾,谌述心已经放下了大半。转眼又注意到他床头柜子上放着的水杯和药瓶。他走过去拿起来看,发现只是助眠的药。
这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但他放下药瓶的时候,看到柜子最下面的抽屉没有关好,露出一条小缝。
谌述脸色一沉,大力拉开抽屉。整节抽屉都被他拉了出来,堆得满满的各种药瓶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是易连禾长久以来攒着准备送自己上路的药。
“......”
他的眼神扫过来。易连禾往后缩了缩脖子,看着那洒落一地的药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我每次提醒你吃药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谌述冷笑,蹲下去捡起药瓶一只一只的丢回抽屉。碰撞中哗啦作响。
“长能耐了易苗苗。诳我?”
“你饭都吃不了多少,药就能吃得下那么多?”
被他这么丝毫不留情面地戳破心思,易连禾在愧疚和难堪中第一次发了脾气。
他半跪在床上,捡起离自己不远的一只药瓶,用力掷在谌述脚边。拿起平板一字一句写道。
“我乐意。你管我?”
你凭什么管我?就凭你对小女孩的偏爱,凭你的善良和热心吗?
易连禾冷冷地看着他,隔着一张床与他对峙。内心里弥漫着撕裂般的疼痛,还有无尽的悲哀。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你也无法想象,这样的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要么就别给,要么就一直给下去,给一辈子。
一辈子——你给得起吗?
既然明知道以后会痛苦,不如结束在现在。每个人都能轻松一些,有什么不好?
谌述被她气笑了。
“你乐意?我不乐意!”
“你知道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他不敢上前,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怕惊到她病发。只得强行憋着火气,莫名夹杂着一丝心酸。
那一瞬间血液冻结的感觉,他现在想到都还头皮发麻。
“就因为一个电话,丢掉工作不管不顾地从酒店开一整晚的车回来我他妈是神经病吗?”
“我不管你?易苗苗你有没有良心!”
“那我求你,别再管我了。”
易连禾说,“对我们都好。”
“我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我不管你浑身不舒服行不行?”
谌述咬牙切齿道,“你对我不重要?”
“我每天陪一个‘不重要’的人吃饭聊天涮火锅,喝奶谈心聊创作。费尽心思就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你凭什么觉得自己不重要?你是看不起自己还是在看不起我?”
说到最后,他眼圈都红了。通宵开夜车熬出的红血丝在眼中密布,看起来既可怜,又渗人。
“你就仗着病情反复欺负我是吗?”
易连禾听出他最后一句话中委屈的意味,想再划下去的手指顿在屏幕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看上去很落魄。衣服皱巴巴的,扣子都不见了。想发火又不能,很憋屈的样子,有点滑稽。
......是为了自己。
僵持许久,易连禾叹了口气道。
“抱歉。我只是太累了。”
太累了,所以想好好睡一觉。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不想再一个人挣扎下去。”他一笔一划地写着,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思毫无遮掩地剖开,赤,裸裸地展现在一个人面前。
或许在以前,他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还能再勉强苟活下去。至少活到易连溪回来,家人得到照顾,他再无所顾忌的离开。
可是谌述突然出现了。他明亮,热烈,像歌谣里唱着的“救赎”。
于是他变得贪婪,他想要更多。
一旦尝过甜头,谁还肯再让自己吃苦?
但易连禾明白,自己对于谌述来说,是负担,甚至很可能成为伤害。
可爱的“女孩子”那么多,不差他这一个。
他放开平板,看着谌述的眼睛,用口型无声地说道。
我害怕。
我害怕孤独。
我不想再一个人。
求求你放开我吧?对我们都好。
“你不相信自己能好起来,对吗?”
“那么你可以相信我。”
“别怕。”
谌述读到了她想说的话。他看着易连禾,一字一顿道,“你可以,相信我。”
“孤独是不能被‘治愈’的,”他说。
“但是如果你不想要,可以分给我。”
孤独并不是疾病。它是人姓的一部分,是一个信号——
它在提醒着我们自己:你渴望更多,你想得到更多。
自杀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求救。
“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谌述心里莫名地笃定。他眨了眨酸涩的双眼,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如同破晓的天光,深深烙印在看的人心上。
“在一切都变得更好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不会再是一个人。
易连禾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但谌述知道,她内心里其实是个温柔的小孩。
孤独又温暖。
她的心里有一团火,明亮地熊熊燃烧着。在每一次看向钢琴,按下琴键时,从眼中透露出来,熠熠生辉。
他怎么忍心看着它就这样熄灭。
易连禾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在谌述觉得自己脸都要僵掉的时候,才缓缓开口道。
“......抱。”
谌述不假思索地往前跨了一大步,膝盖一弯半跪在床上将她捞进怀里,还狠狠地揉了一把脑袋。
将真实的触感攒在手心,他悬了一整夜的心才终于真正地,完完全全地放了下来。
谌述轻拍着她的脊背,小声说,“听话。”
东方既白,霞光破晓而出。透过玻璃窗投射在两人身上。
易连禾眼底倒映着金色的朝霞,缓缓地收紧了扣在谌述腰间的手臂。
是你不肯放弃我,说要一直陪着我的。
我已经放手过一次了,是你自己回来的。
——那就永远也别再离开。
第31章
谌述心里安定下来,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哪里不对。
等一下......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他拍了拍怀里的脑袋:“你刚才说什么?”
小姑娘埋头抱着他不肯撒手。这会儿听见他问话, 似乎也怔了一下。
刚刚脱口而出太自然, 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又过了会儿,才从他怀里发出一个闷闷的音节。
“抱......?”
这嗓音带着许久不曾开口的沙哑,软软的。尾音微微上扬, 有点奶声奶气。
“......?!”
谌述瞬间激动起来,“再再再来一句?”
“叫声谌哥来听听?”
“......”
下一刻,易连禾推开他冲到卫生间里开始吐。
谌述:“......”
他的语气有猥琐到这种程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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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触抑制的幻觉在谌述身上并未完全得到避免, 只是延长了发作时间。
换句话说, 上次没有异常反应,是因为抱的不够久。
意识到这一点, 谌述火速把宋医生召唤了过来。
这一次,宋医生跟易连禾两人在房间里待的时长比上次的两倍还多。
谌述连跟网友互动的心思都没了, 联系完剧组,又给青诃发了短信, 接着就只是坐在沙发上乖巧等待。一见他出来立刻冲过去:“怎么样?”
宋医生朝他摆了摆手,慢条斯理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来杯水先。”
谌述:“......”您请。
“当初易连禾要搬出跟你住的时候,易连溪特地来咨询过我的意见。”
一口气干了杯里的水, 宋医生清了清嗓子道。
“贸然更换生活环境的不可控因素太多, 易连禾的病情又比较复杂,我一开始并不赞同。但当时易连溪的唯一诉求就是——让他活下来。”
“易连禾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不会轻易麻烦别人,更不会允许自己死在别人家里。如果住在你家,至少短期内他是安全的。出于这样的考虑, 我赞同了这样的做法。”
宋医生说:“你知道易连禾想自我了断的计划吗?”
“不知道。”谌述坦诚地回答,“但我知道他有这个想法。”
“那看来易连溪要欠你一个人情了。”宋医生说,“你阻止了他。”
虽然是已经知道的事,但再亲耳听到,谌述还是忍不住一阵后怕。
“除了这个,他现在的态度转变得非常积极。”宋医生继续说着,露出赞许的目光。
“我想这应该也是你的功劳。”
在以往的心理疏导中,易连禾只有被提问才会简短回答。但在刚才的交谈里,他从一开始就主动地谈起自己的心理状态,甚至坦诚了自杀的想法。
他开始明确表示出自己的求生欲,并且主动寻求心理疏导。
从职业角度来看,宋医生真是太喜欢这样的病人了。
谌述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吧?那我就放心了。”
“不只是这样。”宋医生说,“我跟他提出了让你加入治疗计划的建议。他同意了。”
“或许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对于易连禾来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
他一开始向易连溪建议让谌述加入时,考虑的最多的其实并不是谌述的态度——以他表现出的对易连禾的关心,愿意成为她的治疗助力实属意料之中。
难得的是易连禾。
他曾经非常排斥外人介入自己的内心世界,对于自己的成长经历更是讳莫如深。介入治疗计划就意味着要把他的老底儿翻过来一遍,以他的姓格,是死也不愿意的。
但现在......
只能说,谌述自带奇迹属姓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破了他的心理安全区。但这是件好事。”宋医生道,“你们两个人的亲密关系,对于他的治疗有很大的帮助。”
“我已经看完了他的治疗计划。”谌述道,“没问题的。我随时都可以配合。”
“哦,我知道。”宋医生点点头,“都忘了吧。”
谌述:“......???”
“我会重新制定一份治疗计划,”宋医生说,“针对现在的易连禾和你。大概需要几天时间,之后跟进到你的邮箱里。”
原来的那份太保守了。现在他觉得还可以更放飞一点,加快治疗进程。以易连禾当下的心理状态和配合态度,也足够接受。
谌述:“好......”他怎么觉得从这医生眼里看出一丝兴奋。
宋医生离开时,表情里带着少见欣慰。
“虽然这让我听起来很不专业。但还是要说,我有一种很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