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悦手持杯盏,仰头一饮而尽。握拳捶过曹时几人肩头,其后覆上赵嘉前臂,道:“阿多,我在北地候你。”
话落,纵身跃上马背,猛一拽缰绳,战马发出嘶鸣,人立而起。
“保重!”
冷风呼啸,黑色大氅在风中翻飞,掀起同色衬里。
赵嘉站在原地,目送魏悦一行驰远,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才收回目光。
正准备转身离开,脸上突然感到一抹凉意。
抬起头,漫天雪花洒落,洋洋洒洒,覆上巍峨城墙,铺满脚下大地。
长乐宫内,王太后躺在榻上,陷入昏迷,药根本喂不入口,尽数顺着嘴角滑落。阳信和隆虑守在榻边,见状,忙命宫人取来巾帕清水。
“再去煎药。”
不顾刺鼻的气味,隆虑公主坐到王太后身边,仔细擦拭她嘴边的污痕。阳信本想上前,实在受不住药味,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对上隆虑的目光,阳信不免有些心虚,咬住下唇,为掩饰愧疚,将远在渔阳的二公主扯了出来。
“母后病成这样,渔阳早该得信,为何还不回来。”
“阿姊。”隆虑公主皱眉,止住阳信的话,“渔阳郡距长安甚远,来回都要时日。母后病情渐有好转,阿姊说话总该留心。”
“我哪里说错了?”阳信不忿。
想到隆虑如今的日子,对比自身,不忿转为怨恨,眸光一利,就要与之争辩。
“行了。”本该陷入昏迷的王太后,不知何时苏醒,睁开双眼,疲惫道,“都住口。”
“母后!”
见她苏醒过来,阳信和隆虑再顾不得争辩,都是面露喜色。
“速召侍医!”
“去禀报陛下!”
宫人宦者急向门外,差点撞上来问安的陈娇。
得知是王太后苏醒,陈娇快步走到榻边,不等开口,突然被阳信一把推开。
“走开,莫要你假装好意!”
“阿姊!”隆虑连忙阻拦,却还是慢了一步。被王太后拽住手臂,低头望去,看到王太后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一阵心惊,“母后?!”
陈娇踉跄两步,被同行的许美人扶住。
阳信仍不依不饶,再次伸出手来,口中道:“若非是你,母后怎会病成这般模样!”
“阿姊,快住手!”
隆虑察觉不对,忙要拉住阳信。
奈何阳信心头积压火气,既有对曹时,也有对刘嫖,同样有对陈娇,突然间爆发,岂是她能拦得住。
长公主突然对皇后动手,形似泼妇一般,殿内的宦者宫人俱被惊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等意识到眼前究竟发生什么,登时寒毛倒竖,再顾不得其他,纷纷上前想要拉开阳信。
时至今日,谁不知帝后感情甚笃。而天子对长公主是什么态度,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如果皇后在长乐宫受伤,他们这些殿内伺候的,全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最要命的是,谁能想到大汉的长公主会做出这般举动!
宦者宫人一起涌上,许美人和大长秋早拦在阳信跟前。
隆虑心中焦急,不时看向殿门,王太后冷眼旁观,根本不出声音,仅在视线落到陈娇身上时,才会闪过一抹怨毒。正是这抹怨毒让隆虑心惊,从脚底蹿升起寒意。
在她惊疑不定时,天子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目睹殿中混乱,刘彻面现沉怒,大步走上前,握住阳信的手腕,一把将她挥开:“够了!”
声如惊雷,殿内众人似被定格。
短暂凝滞之后,宦者宫人尽数伏跪在地,颤抖着不敢抬头。
陈娇扶着许美人,站稳之后,用绢帕按住她被刮伤的脖颈。
刘彻看到沾染在两人衣摆的血迹,再看状似疯癫的阳信,以及靠在榻上的王太后,神情冷如寒冰。
隆虑公主站起身,想要开口求情,被刘彻扫过一眼,话堵住喉咙里,到底未能出声。
“皇后先回椒房殿,召侍医。”
“诺。”
待陈娇和许美人离开,刘彻挥退所有宦者宫人,直接走到榻边,母子俩四目相对,一个冰冷,一个漠然。
隆虑试着靠近阳信,却被一把挥开。
思及她方才的样子,直觉很不对劲。两人是亲姊妹,自幼一同长大,她知晓阳信骄纵,却不会鲁莽到如此地步。
究竟是为何?
“母后,”刘彻冷声道,“长姊自三月前常来长乐宫,其后姓情愈发暴躁。此前纵仆当街行凶,视律法如无物。今日更状似疯癫,欲伤皇后,母后如何看?”
王太后冷笑一声,转头不语。
隆虑来回看着刘彻和王太后,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神情愈发惊疑不定。
阳信似明白,又似不明白,眼神甚至有几分呆滞。
“母后不想说?”刘彻背负双手,“也罢。”
有些事情他之前不挑明,是顾念最后一丝母子情分。
如今再看,何其可笑。
“送长公主归府,命侍医看诊。”
“闭长乐宫。”
“三姊,归府后,凡出自长乐宫的香料绢帛切莫再用。”
道完这番话,刘彻转身离开,径直迈出殿门,再未回头看上一眼。
隆虑并不愚笨,细思刘彻所言,如遭惊雷。先前因王太后重病生出的愧疚,顷刻被碾得粉碎。压下眼底泪意,向王太后行礼,母女俩的情分就此彻底断绝。
隆虑离开后,阳信也被送走。
王太后独在殿内,视线扫过飘摇的灯火,沉默半晌,突然发出一阵低笑,笑声逐渐增高,犹如唳啸,整个人近似癫狂。
元朔二年十月,魏悦、赵嘉和韩嫣北上赴任。
同月,阳信长公主重病,隆虑公主被诊出喜脉。
十一月庚午,皇太后崩于长乐宫,入葬景帝阳陵。
伴着墓门合拢,这位先为金王孙妇,后入太子府,最终母凭子贵,成为景帝皇后的女人,终于走完不平凡的一生。
一切是是非非,皆随她一同逝去。
落于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竹简不被翻开,再不会为人提及。
第两百八十九章
元朔三年,三月
长安已是春暖花开, 鸟语花香, 朔方之地仍是乍暖还寒, 春寒料峭。
自赵嘉北上赴任,迄今已有五月。
考虑到当地气候, 以及迁徙的百姓多未抵达,赵嘉同韩嫣决定,先在城外搭建营地, 暂时以帐为屋。待一切安定下来, 抓紧召集人手, 由城墙和要塞开始重筑,并在原有的基础上, 对城池进行扩建。
在赵嘉的计划中, 朔方城不单单是军事重地, 更将成为一处重要的通商口岸, 连接东西方商道,成为外来商旅入汉的必经之路。
“郡城扩大规模, 城内设官寺, 军营, 增设军市和商市。”
“城外置胡市, 划定区域, 许归降胡部落游牧。从战有功的胡骑,依功劳大小分给土地,准其迁居录籍。”
赵嘉铺开竹简, 提笔记下同韩嫣商讨的章程。
有云中郡和雁门郡为参考,两人经验不多,行事却能有条不紊,颁发的政令处处切中要害,令随行官员及朔方原有的郡官县吏心服口服。
“徙民仍未到,将界春耕,郡内青壮本就不足,不可大批征发。”待赵嘉停笔,韩嫣将一盏茶汤推到他面前,忧心道,“如此一来,筑城之事又将延后。”
“无妨。”赵嘉放下笔,发现指节染上墨点,取来布巾擦拭,随后端起杯盏,轻轻吹了吹。
“阿多有主意?”韩嫣问道。
“郡内百姓忙于春耕,草原上的部落可不需要种田。”
茶汤味道不错,赵嘉一口气饮下半盏,缓缓舒出一口气,觉得手脚都暖和起来。
哪怕已入三月,朔方仍有冷风侵袭,帐篷内点燃火盆,身上穿着厚衣,手脚仍会有些冰凉。
“胡人?”韩嫣皱眉,迟疑道,“他们会筑城?”
“不会没关系,可以教。”赵嘉轻笑一声,将余下的茶汤饮尽,口中道,“在云中郡时,为建要塞胡市,郡内人手不足,没少搜寻草原野人。消息放出去,给出一定好处,羌、氐各部还会争献羊奴。”
“羊奴?”韩嫣认为更不靠谱。
“说是羊奴,多为部落仇杀抓获的战俘,身强体健,能干活。”
“这样的人岂非桀骜不驯?”韩嫣仍是担心。
“桀骜不驯?”赵嘉站起身抻个懒腰,笑道,“王孙在长安长大,不了解边郡。有经验的小吏最擅使荆条皮鞭,落到他们手里,就算是凶猛的草原孤狼,照样要学会摇尾巴。”
见韩嫣眉心依旧不展,赵嘉弯腰收好竹简,直接将他拉出帐外,站在新冒出青叶的草地上,深深吸气,凉意沁入心脾,格外的爽快。
“王孙,既然到了边郡,行事就要按照边郡的规矩。和胡人打交道,必须抛开长安的条条框框。作战是这样,治理时亦然。”
韩嫣看向赵嘉,没有出声。
“能在草原活下来的狼群,都是凶狠异常。虽然匈奴已去,草原各部未必真正顺服,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掀起叛乱。”
“要彻底驯服野狼,让他们老实听话,不敢轻易打羊圈的主意,必须采用最强硬的手段。”
赵嘉转过头,嘴角上翘,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弓箭,长刀,绳索,远比好言好语更为有用。”
“阿多是经验之谈?”
“可以这么说。”赵嘉话锋一转,“不过下刀之后总要给点甜头。”
“甜头,是指胡市?”
“还有草场。”赵嘉伸出手臂,在面前划过半圈,口中道,“强硬的手腕,锋利的长刀,诱人的利益,足以让他们弯下腰,俯首帖耳。”
看着这样的赵嘉,韩嫣蓦然想起李当户的一番话:阿多和季豫是一类人,貌似温和,实则比任何人都狠。谁敢同他们为敌,绝对是脑袋不清醒,自寻死路。
韩嫣本以为自己观人透彻,经过几次对外征战,行事也足够果断。此刻对比赵嘉,仍不免赧颜。
莫怪天子一言决断,以赵嘉为朔方郡太守。
即使年龄尚轻,为政经验不足,以他的姓情和手段,实是慑服诸胡的不二人选。
换成其他人,除非有魏尚、郅都等人的资历和威望,方能使朔方安稳。若是稍有怀柔,在下刀时有所犹豫,甚至改以招抚,朔方的局面非但无法维持,恐还会埋下祸患。
“在汉郡,自要遵守汉的规矩。”
赵嘉收起笑容,任由北来的风吹过脸颊,拂过鬓发,双眼微合,脊背挺直犹如青松。
“不老实,不守规矩的,尽可视为豺狼。”
对付豺狼需要什么?
弓箭,刀枪!
元朔三年,四月,朔方太守赵嘉下令,征羌、氐、丁零及鲜卑青壮五万,筑朔方城及要塞。
同时办法的,还有一份“捕野人令”。
令中写明,野人游荡草原,聚为匪盗,为祸郡边,屡捕不绝。令各归降胡部,如获野人,可抵本部青壮劳役。
“捕十抵一,捕百抵十。”
如果捕到的野人足够多,超过部落应出的人手,郡内还会给以奖励,新盐、绢帛、牛羊及柘糖皆可以市换。表现最好的胡部,还有机会推举勇士,成为汉军辅兵甚至是正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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