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音传出很远,持续数息,方才隐没在冷风之中。
哨音之后,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鸣叫,金褐色的身影从天而降,收起翅膀,落在赵嘉左臂之上。
“阿金,这个送回家。”赵嘉将羊皮绑到金雕腿上。虎伯和熊伯接到信,必会第一时间送去魏悦营中。
待到羊皮绑好,金雕展翅,在空中盘旋两周,很快向西飞去。
目送金雕飞远,最后化成黑点消失在天边,赵嘉紧了紧斗篷,命众人加快速度,离开代郡,进入上谷郡地界。
在代郡时忙着赶路,除了躲避风雪,众人睡觉在车上,吃饭在马上,非必要,途中不做停留。
车中有匠人制的炭炉,可以烧热水、煮高汤。
众人虽是一路疾行,吃得并不差。尤其是躺在车里的斥候,退烧之后,伤势恢复得极快,不过五日就能骑马,半点不见之前倒在雪地、气息微弱的样子。
没在代郡久留,自然没有在当地市货。
抵达上谷郡后,时间还算充裕,赵嘉调整行程,决定在沮阳停留三日,于城内市货,并携魏尚手书拜会上谷太守。
魏太守和上谷太守有亲戚关系,魏大公子的发妻即是上谷太守的从女。
魏大公子战死沙场,身后未能留下一子。妻子在三年后改嫁,两家的关系却并未疏远。当年想召魏悦做女婿的,上谷太守就是其中之一。
赵嘉这次往渔阳,正好途经上谷,魏太守写成书信,叮嘱他往沮阳拜会。毕竟上谷和渔阳紧挨着,万一出现什么状况,凭两家的关系,上谷太守也会对赵嘉照拂几分。
不巧的是,上谷太守不知赵嘉到来,数日前出发巡视边防,并不在治所。
没见到正主,赵嘉有些遗憾,留下魏太守的书信和提前备好的精盐,即往市中同众人汇合。
彼时,车队已经被人群围满,里三层外三层,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精盐价高,架不住市中有不少南北来的大商,各个财大气粗。看到雪白的精盐,知晓盐中没有杂质,也没有苦涩的味道,都想将货物拿下,你争我抢,不惜开口竞价。
最后,是几名大月氏人拔得头筹。只是盐价被叫得太高,他们仅拿下一半,余下的被其他商人瓜分。
物以稀为贵。
价格再高,运送到他处市卖,至少能再翻一番,这笔生意绝对不亏。
精盐之外,队伍中的口粮也被盯上。
午时过后,市货的人少了些,赵信、赵破奴从车上搬下铜炉,卫青烧开热水,投入凝固的高汤块。汤烧开,将炸过的面饼投入其中,再加大把的干菜,切成片的肉干,立时香味扑鼻。
老兵、更卒和健仆轮换用饭,每人捧着一只木碗,抓着筷子,三两口一碗面下肚,再去盛上一碗,多加汤,撕开烤饼泡在里面,再夹一筷子葵菹,半勺带辛味的浆,单是卖相就让周围的人抻长脖子,再闻到香味,更是止不住口水分泌,垂涎欲滴。
赵破奴、赵信和卫青守着炉子,各自端着一碗面,咽下几口热汤,身体都暖和起来。
有商人试着询问,这种面食是否市卖,得到的自然是否定答案。
“不市!”
赵嘉准备的口粮不少,按正常情况估算,不到百人的队伍,来回绰绰有余。
奈何食物太好也成问题。
队伍中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大肚汉,饭量委实惊人。迄今为止,带来的伊面已经吃完一半,这还没到渔阳郡!
口粮紧张,自己吃尚不够,哪里会向外市。
于是乎,车队众人捧着大碗,或站或蹲,吃得异常满足。旁人就只能站着闻香味,想吃没门。
有人发现这种面食肖似踅面,回去命仆妇试做。可成品出锅,无论如何做不出这种香味。没滋没味的吃下几口面,更是牵肠挂肚。隔日再去,发现队伍中又熬煮鸭汤,用烤饼夹着葵菹和肉片,甚至还有装在罐子里的野果。
即便是南来的大商,看到这一幕,都不免开始怀疑人生。
和这些军伍相比,自己吃的算啥?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简直是笑话!
在沮阳停留三日,队伍继续出发。
让赵嘉没想到的是,众人离开后,让当地人念念不忘的竟然不是雪白的精盐,而是队伍中的伙食。
特别是高汤煮出伊面,不少人都在念叨,甚至带动城内的食肆生意。
无论大贾还是小商,凡是做食肆生意,陆陆续续都开始制作汤饼踅面,有的也用肉汤,味道相当不错,店中日日坐满,生意堪称火爆。
听人提到此事,赵嘉沉默许久,最后只能仰起头,感叹一句:对美食的追求,当真是自古以来。
离开上谷郡后,队伍进入渔阳。
两地相隔不远,习俗风貌都有类似,边民的生计却有不同。
上谷百姓以农耕、放牧和织布为业,家中无田多为佣耕,要么就趁农闲找些杂活。渔阳百姓家中有田种田,无田的话,少部分做佣耕,更多是到盐场做盐工。
除了盐场,郡内还有铁。
汉武帝时期,渔阳既有铁官也有盐官。在刺使设立之后,该郡归入幽州,无论战略位置还是出产,都属州内要地。
现如今,渔阳出产主要为盐,铁尚未大量开发。
赵嘉对矿产的分布并不熟悉,主要的精力仍放在盐场之上。
最重要的是,在朝廷眼中,铁的重要姓非同一般,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他还是继续刷好感度,轻易别给自己找事。
进入渔阳不久,队伍就遇上南宫侯派出的骑僮。
渔阳公主抵达时,县内来不及修建甲第,便以绢帛市了并排的三座宅院,墙壁打通,临时住了进去。
公主府必然要修,但不是现在。
渔阳公主十分清楚,此行是为盐场,只要能完成景帝的交代,一座公主府算什么,等到将来,她纵然没有长公主的封号,在诸姊妹之中,地位也绝对是数一数二。
一朝清醒,眼前的迷雾揭开,年少时的种种都变得益发可笑。
离开长安之后,跳出原有的藩篱,眼光放远,决心就变得更加坚定。
无论是馆陶姑母还是阳信所为,都只是小聪明。不从宫内规矩,不选家人子,直接给天子进献美人,说句不好听的,都有佞幸之嫌。
渔阳公主之前不觉得如何,如今想想,莫名感到有些掉价。
就如父皇所言,身为汉室公主,想要获得权力地位,事实上并不难,关键在于敢不敢做,能不能看清自己的位置。
在封地停留期间,渔阳公主想了很多,头脑愈发清醒,也更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听宫人禀报,言赵嘉已至县中,也不摆架子,直接命人请他过府。
“赵大夫前献驯牛法,今献制盐法,有大功。且屡战匈奴,杀敌守边,我当亲自去迎。”
道出这句话,渔阳公主即令宫人退到一旁,同公孙贺、刘荣和张生汇合,一同走向前院。
赵嘉在府门前下马,本以为将由仆人带路,前往拜见公主。未承想,刚踏进府门,就遇见一名身着曲裾深衣、容色清丽的少女。
看到少女身旁的刘荣,赵嘉立即猜出对方身份,当下正身行礼,口称:“公主千秋。”
第一百四十九章
渔阳公主亲自来迎,没有半点架子, 亲切得超出想象。
赵嘉不敢有任何怠慢, 态度愈发恭谨。毕竟面前这位不只代表本人, 更代表在长安的景帝。自己行事稍有不妥,之前刷的好感就会刷刷往下掉。
“赵大夫一路辛苦。”
看到赵嘉的举动, 渔阳公主笑意更深,称他的爵位而不称官职,直接将人请入正室。
刘荣为庶人之身, 本不适合在场。
然而, 渔阳公主出发之前, 景帝曾透出口风,太子也私下里找过她, 到渔阳不久, 她就给雁门送去书信, 以兄妹之谊请刘荣前来一叙。
刘荣被夺国、再无法继承皇位不假, 却并未除氏,在身份上, 依旧是景帝长子。
加上刘彻同他关系不错, 本人在匈奴南下时又立下战功, 哪怕王皇后同栗姬不和, 渔阳公主也不打算疏远刘荣, 更想着同对方缓和关系。
逝者已去,无论有多少恩怨,血缘总切不断。
退一万步, 哪怕是为子女,刘荣也不会拒绝递到面前的橄榄枝。
最直接的理由,景帝朝绝和亲,太子继位后尚未可知。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假设再次开启和亲,他的女儿就危险了。如果同渔阳公主交好,届时能多一个人帮忙说话,也是一条退路。
兄妹见面之后,发现彼此和记忆中不同,难免有些惊奇。谈过两回,各怀思量,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合作下去。
如果说渔阳公主背后站着景帝,那么,公孙贺此行就代表太子。
自去岁开始,景帝旧疾复发,日渐沉重。侍医绞尽脑汁,汤药用尽,天子的病情仍没有好转迹象。
景帝强撑着病体处理朝政,耗费精力甚多,使得情况更加糟糕,愈发变得力不从心。
刘彻频繁被召入宣室,在景帝的指点下,开始处理政务。从简单入手,遇难断之事请景帝过目。如果景帝精神不济,还会前往长乐宫,向窦太后请教。
现如今,刘彻渐能为景帝分忧,送往宣室的奏疏,有一半是他在批阅。满朝之中,唯丞相刘舍和大将军窦婴知晓此事。正因如此,他们对景帝的病体愈发担忧。
从繁重的政务中脱身,景帝稍有精力,愈发关注盐场之事。
如果办得好,这将是重要的税收来源。不仅能增加军费,更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百姓负担。于国于民皆有益处。
唯一的阻碍,就是占据盐场的诸侯世家。
赐渔阳县为公主汤沐邑,是景帝做出的一次尝试。
盐、铁均为国之命脉,不可能一直掌于诸侯王和世家之手。只是七国之乱过去没几年,晁错血犹未干,事情不能急躁,更无法一蹴而就。
景帝沉疴难愈,预感自己命不久矣,决心撬动根基,尽速开始布局,趁对手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给太子留下一个相对较好的局面,让太子代替自己,完成未完的计划,削弱诸侯国,将国家命脉掌于手中,不再受制于人。
渔阳公主和公孙贺肩负重任,要完成天子计划,为太子开创局面,首先就要压下渔阳彭氏。
南宫侯张生此行名为护送,实则是为助力。假如彭氏不识趣,他会带上骑僮,让对方知晓“长安纨绔”“鲁元公主曾孙”究竟是什么概念。
没有抓到明显错处,景帝不能直接对世家高门下手,否则会引来激烈反弹。渔阳公主代表皇室,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行事一样受到限制。
南宫侯没有这么多顾虑。
随行的骑僮、护卫和健仆都是预备的打手。彭氏合作且罢,一旦不打算合作,或是阳奉阴违,无需谈什么先礼后兵,直接抄家伙上。事后追究,以他的身份,加上景帝拉偏架,即使彭氏全灭,他照样逍遥。
说白了,皇室找世家麻烦,和世家彼此之间找麻烦,完全是两个概念。就算知道背后有问题,抓不住把柄也没办法。
直接向天子发难?
想想七国的下场,再蠢也没这么干的。
这一行人中,唯一轻松的大概就是张次公。
自梁王去世,窦太后心情始终郁郁,和景帝的关系一度紧张。至刘买五人尽封王,母子关系方才有所缓和。
此次渔阳公主前往封地,是景帝收回盐利的第一步。
窦太后看得明白,派出长乐宫卫士丞,支持天子决定。
以卫士丞的身份,无法参与核心之事,基本就是作为保护力量存在。这也是窦太后聪明的地方,支持却不直接参与,表明不会抢夺利益。
待众人落座,宫人送上热汤,渔阳公主命人撤下屏风,同赵嘉当面对话。
“我此行是为盐场。”
在场的没有外人,渔阳公主开门见山,无意绕弯子。
“父皇有旨,此间事尽托于赵大夫。凡有生事作怪之徒,可告于南宫侯同公孙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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