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八十一重,没有热度,却蕴藏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不周山的天也变色。
紫色雷云里金光破天,群山万壑跪拜,整片天地,汇于一场无尽业火。
业火焚尽了他脚下的荒草。
焚尽了追逐他的那一群蛇人。
他站在山丘。
目光呆滞。
十三岁的少年衣衫褴褛,瘦不伶仃,脸上挂着一块又一块漆黑的泥巴。他的脸颊消瘦,所以显得眼睛大,像珠子嵌在眼眶里。
他伸出手,整个人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业火是连成海。
他在火海中心,安然无恙。
一缕幽微明火突然脱离了主体。
单独浮了出来。
谢柯被吓到了。
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怕稍有不慎,就会葬身于此。
那一缕明火亲昵地靠近了他,在他的胸口处,谢柯屏气凝神看着它。就见那火,一点一点,烧穿了他的血肉,但他却一点也不感觉疼。
火直接在他胸口烧灼出了一个洞。
然后火身一点一点钻了进入。随后,伤口瞬间愈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那是,什么?”
他懵了。
又一声凤凰叫凭空而起。
他豁然转身。
看到了天边,山头,金日穿透的紫云,东来佛光。
一只大鸟自大地上飞起。
长长的脖颈,赤红的眼,它的羽毛金色,流光溢彩,凤尾掠过苍穹,举世无双。
谢柯张着嘴。
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他会遇到他。
那是什么?
那是传说里的神鸟。
那是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存在。
那是……凤凰啊。
凤凰飞天的最后,垂眸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他如悟神谕,自地狱出来。
凤凰的第二次涅槃。
在不周山。
八十一重业火焚尽大山。
紫气东来,真神临世,遮蔽天日。
后面业火慢慢消散。
天又变回了铅灰色。
绵绵细雨又开始下。
他就坐在光秃秃的山丘上,下面是白骨成堆,情不自禁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自眼角流出。
……
原先是贺青的回忆,现在,却是他自己的回忆。
印象最深的一场大火。
不归境是没有时间里。
一切都像是人的梦境。
光怪陆离,随意切换,在这之后,他又看到了山洪,看到了海啸。
谢柯自回忆里抽身。
听到了来自不归境外,贺青的声音。
“少年人,你还好么?”
谢柯的声音非常轻:“嗯,还好。”
贺青话语带笑:“我曾经在这里面寄存了些许回忆,可能你在里头,会觉得有些混乱。”
“不归境能映出过去发生的事,关于你的,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
“嗯,你是不是在里面,也看到了我很多往事。”
现在画面切换是一片森林。
谢柯找了棵树,站在树下,安静地听着贺青讲话。
贺青道:“能否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谢柯笑了一下:“很多,关于你的很多,关于我的也很多。”
“我看到你救了一只狐狸。”
贺青的笑声自那边传来,“嗯。”
“你出嫁之前坐在秋千上哭了出来。”
“然后还有,那副画上的情景,一个少年过来带你走了,他就是那只你救了的白狐,对么?”
谢柯淡淡说着,目光打量着周围。
贺青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现世,一个人坐在树干上,对着月亮,衣裙摇荡。
听外人讲述那些自己的故事,感觉竟然那么奇妙,即便她曾经在里面流连忘返,把过往翻看了无数遍,再次听起旧人旧事,还是无法做到心无波澜。
贺青道:“你到不归境里,总归是要付出一点东西的。”
谢柯淡淡哦了一声。
贺青笑道:“可能等一会儿,你会融入不归境里。”
“什么意思。”
贺青道:“融入不归境,不是说你可以和过去的人交流,而是,你将换一种状态,在里面继续观望。”
“换成你最喜欢的,你人生中的某一段时光的自己。”
谢柯失笑。
随后贺青也不在说话了。
谢柯倒也想知道,他会变成怎样的自己。
冷漠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变迁。
一点一点。
他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而是自己的眼睛。
他感觉所有事物有了重影。
然后模糊的看不见。
最后,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柯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
——换成你最喜欢的,你人生中的某一段时光的自己。
他瞎了眼的时光么?
居然,是那三天……
谢柯突然觉得一切荒唐又好笑。
一生呢。
他一生的岁月,最喜欢的回忆,居然是那段时光。
瞎了眼的三天,禅隐谷的枫叶,还有,那似有若无的莲花。
不对。
不可能。
他冷静地回顾那一生,不周山上,那么多难以割舍的回忆,都远胜那三天。
只是所有回忆的尽头,居然,都有他。
谢柯还愣着。
一声熟悉的冷冽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你瞎了眼?”
入了不归境就消失的沈云顾,居然回来找他了。
谢柯嗯了一声。
沈云顾道:“真想不到。”
谢柯:“……”
他也想不到。
周围的场景又开始变换,变成了星夜。
星夜之下,清风透着凉意。
谢柯内心很无语,他来这不归境就是为了寻找贺青身上的火,要是瞎了眼,什么都看不到了,那还谈什么。
他有些烦躁,也不知道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
谢柯能感受到一道冷淡的目光就凝聚在他的眉宇间。
谢柯还未说些什么,突然就听沈云顾道:“跟着我。”
三个字,简简单单。
谢柯没有直接拒绝,问道:“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星夜一卷而过。
又到了白天。
一座高耸的山,高不见顶,站在平底上仰望,只能看到烟云缭绕,而山在云中。
有一条通天的石梯就摆在两人面前。
大概之前下过雨。石梯上有不少水,沾住了落叶。
现在不归境的场景非常稳定。
稳定,使得世界很清晰。
飞鸟自云端掠过,枝头的雨滴啪嗒落入了土地,惊蛰过后,草木里隐藏的虫子都冲出了土壤,任何细微的声响被放大。
失去视野的世界里。
他闻得到很多,以前闻不到的东西。
如身旁那人,身上似有若无的的冷香。
幽幽薄凉,萦绕周身,叫人想起深冬里藏于雪下的梅花。
沈云顾道:“不周山。”
谢柯一笑。
不周山?
那他的运气还真的好。
刚刚才回忆起了初见之时,凤凰业火烧灼不周山的场景。
现在,他就站在了不周山前。
石梯很长,毕竟不周山的主峰不周,高得直入云端。
上不周山这一条路他走了很多次。
即便瞎了眼也无妨。
沈云顾最开始也没有搀扶谢柯的意思。
他习惯了旁观。
这种习惯像是一种灵魂的印记,或许,凉薄就是他的本姓。
谢柯脚下踩过枯萎的花瓣,踩过横斜的木枝,踩过水坑,踩过滑苔。
他一步一步往上走,迎着从上而下冷冽的风。
黑衣猎猎,他的皮肤惨白,唇色也很淡,整个人行在静默的青山里,像亘古不褪色的寡淡的画。
沈云顾看了很久,他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曾经真的看了谢柯很久。
久到这样一个背影他居然觉得异常熟悉。
垂下眼睫,遮住眼眸。他加快速度,与谢柯并排,雪衣衣角翻卷,他的长发拂过谢柯的手。
走的越来越高,谢柯也就越来越谨慎。
毕竟稍微一个不稳,那就是粉身碎骨。
他熟悉了不周山的每一寸土地,但一千年,终究改变了很多。草木生了又长,雨后青石板缝的石苔长势也越发凶猛。
他终是踏错了一步。
脚踩上了一大块青苔,整个人一滑,身体就向后面倾倒而去。身后,是早已把平地遮掩了的云烟漫漫,落下去,或许就是粉身碎骨。
谢柯感到手被人抓住,然后腰被人横手揽过,他靠近了熟悉的气息。衣衫布料冰冷,那人的发丝也冰冷,但说话时发出的气息,却温凉。
沈云顾道:“真蠢。”
谢柯:……
他真不需要他这么一救,虽然在不归境内不能使用灵力,但他怎么也不会死。
谢柯道:“谢谢。”
他对沈云顾依旧没什么好感,但谢谢却已经能够说出口。除了最开始的时候,那两次莫名其妙的杀意,之后,沈云顾于他,都算不上为恶。
相反,还救了他不少次。
听到谢柯的一句谢谢,沈云顾嗤笑了一声,淡淡道:“难得。”
越是靠近不周山顶,谢柯越是沉默。
沈云顾道:“手给我。”
谢柯礼貌地拒绝了:“不用。”
只是沈云顾的话,向来就不是一句请求或者询问。
他拽过谢柯的手。
引着他往上走。
谢柯:……大概沈云顾这辈子都不会懂得什么叫拒绝了。
沈云顾道:“你瞎眼后,变顺眼了很多。”
谢柯:“呵。”
沈云顾突然开口:“谢知非。”
三个字,每个字都咬的非常清楚,斩冰碎雪一般,他的声音却很轻。
恍惚有种温柔的错觉。
“嗯?”
猛的听到这个名字,谢柯下意识抬头,只是忘记了自己瞎了眼,还是一片漆黑。
随后,谢柯一愣。
一只手抚上他的头发,扯下什么东西,轻柔的从旁边顺着脸取了下来。
“……”几次三番了,谢柯冷静下来,道:“你今天是被谁附身了么。”
沈云顾将从谢柯发上取下的落叶丢掉,反问,“附身在别人身上的,不是你么?”
谢柯没脾气了:“你厉害。”
沈云顾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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