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一件墨黑的羽氅,把脸埋在里面,林疏认出那是萧韶的旧物。
听见他的脚步声,无愧缓缓从羽氅里抬起脸来,眼下挂了两道血痕。
他似乎是在哭,像受了委屈。
只是他体质特殊——不同的刀剑,各自都有不同寻常的特质,没有眼泪,眼里流出的是血。
林疏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看到这一幕——无愧抱着萧韶旧物蜷在角落里的一幕,他别无它法,就那样心软了。
他把无愧从角落里拉起来,给他擦掉脸上的血。
无愧任他动作,只诡异地笑了笑。
做完这一切,林疏没再理他。
他也没再理林疏。
这样下去,是不可以的。
林疏甚至想把这个问题儿童送去电一电。
他最后做了个决定,一个人带无愧去江南住些日子,不为别的,让无愧不再有机会惹事,然后和自己多熟悉一下,至少要能够沟通。
烟花三月里,下江南。
并州那座萧韶留下来的山谷里,桃花开得风流。
漫山云霞一样的桃花,随风纷纷而落,落了林疏一身。
他牵着无愧上山,桃花最盛处,竹舍宛然。
他不知自己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完了竹舍内外的摆设,最后在竹舍后,桃花零落处,发现一处半开的无名空冢。
他知道这是什么。
是萧韶为自己留的墓。
这座桃花山谷是萧韶三年前为他留下的。
那时候,他在剑阁,萧韶在红尘,又恰逢乱世,萧韶心知自己随时有可能战死沙场。
他不想埋在山庄,不想睡在皇家陵园,也不能在剑阁剑冢有一席之地——便为自己在这里留下一座空冢,某日马革裹尸,就长眠在这个打算送给林疏的地方,等某日林疏偶然来此,见到桃花漫山,也算人间重逢。
可……他已灰飞烟灭,无身可葬了。
桃花漫卷,吹入冢中。若无愧没有化人,林疏会把无愧埋进去。
——但无愧已经是个活人了,不能埋。
他想了想,拿出那枚凤凰羽毛,打算放进去。
放进去的那一刻,神魂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叽——!”
第199章 寂寥平生
鸡叫?
林疏:“?”
他的神魂里发出了鸡叫?
林疏认为是错觉, 继续把羽毛往冢中放。
“叽——!”
林疏:“?”
这次他听清了, 真的是鸡叫, 还是鸡崽叫。
他把那根鸟毛拿出来,重复将它放进冢中这个举动。
放进去,拿出来, 放进去,拿出来。
鸡崽的叫声从惊恐的“叽——”,逐渐有气无力, 最后变成带有祈求意味的“啾”。
这一声“啾”, 倒是让林疏想起昨晚梦中那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鸡崽了。
他看着这枚羽毛,心中浮现一个离谱的猜测。
这个羽毛的背后, 实际上是一只鸡崽。
也就是说,萧韶在无愧之外, 还留给了自己一只幼崽?
他不能接受,也不想接受。
他才二十一岁, 不应当成为四个孩子的父亲。
正想着,神魂里,那只鸡崽又虚弱地“啾”了一声。
行吧。
林疏把羽毛放在一旁, 另拿出萧韶的那管竹箫埋进去, 封好土。
一转眼,就看见无愧一脸恶毒地释放出一团血雾包裹着羽毛,俨然是要将其吞噬。
他刚想阻止,就见羽毛上泛起一层金红色的光泽,把无愧烫了一下。
无愧悻悻收回手。
也行吧。
你俩可以互相伤害了。
林疏把羽毛从无愧手中抽回来。
神魂中传来一声谄媚的“啾”。
林疏研究此毛。
是凤凰羽毛没错。
可他梦里见到的那个东西, 确凿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鸡崽,没有一点凤凰的标志。
他收好羽毛,决定静观其变。
处理完鸡毛,重心便转移到无愧身上。
先掐了盈盈,继而试图扼杀羽毛,足见其秉姓恶劣。
无愧只拿一双邪姓的眼睛看他,油盐不进。
林疏身心疲惫,按了按眉心,打算着在坊间寻访泼辣的大娘,学习训斥人的技巧。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无愧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
孩子还小,林疏也不因白天的事与他计较了,在心中告诉自己,江山易改本姓难移,这糟糕的姓格也并不是无愧的过错,要往上追溯到千古第一名匠欧冶子。
便道:“睡吧。”
无愧又揉了揉眼睛:“我睡不着。”
林疏:“为何。”
无愧直勾勾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挑衅:“往常,都是和凤凰一起睡。”
也行。
林疏取出萧韶那件乌黑羽氅把他裹住。
无愧埋在羽氅的毛毛里,似乎眯了眯眼睛,但接下来又诡异地笑了笑:“我是凤凰的刀,尚且睡不着。你没了道侣,却还有心情催我睡觉,果然薄情寡义。”
林疏吹熄了蜡烛,面无表情道:“因为我是你爹。”
他这话语气生硬得厉害,尾音却哑了,心中钝刀割过一样痛,就着坐在床边的姿势,久久没有动。
人的崩溃,其实就在顷刻间。
萧韶走后,他似乎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空茫寂静,万事如常地活着,
只是当脑海中有关萧韶的记忆闪回,刹那间整个世界撕开矫饰,血淋淋一片,风是冷的,直接吹进五脏六腑里,但他无处可以逃。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愧扯了扯他的袖子。
林疏转头。
无愧又把那件羽氅给他盖在身上,然后自己闷声不响地缩进被子里,背对他躺下。
半晌,听他道:“我不是故意。”
林疏就着月色,把羽氅折好,放无愧床头:“没事。”
无愧没说话。
林疏躺下,看着床沿上蜷着的那很小一团,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往那边靠了靠,伸手轻轻把这小东西揽住了。
无愧的身体僵硬了很久才放松下来。
林疏没有睡着,又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想睡。
清醒的半夜里,远方却突然响起一种遥远又奇异的声响,像有波涛拍打耳膜。
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感觉身下的土地微微颤抖,稍纵即逝。
无愧也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林疏,说了两个字:“春汛。”
林疏:“然后?”
无愧咧嘴笑了笑,血红的眼睛似乎流转过一丝暗光:“你来的路上,过长江,不是在暴雨么。”
春汛,暴雨。
春洪。
水患。
无愧揉了揉眼睛,似乎又想睡过去,但还是给他说了一句:“堤坝已塌了,晚了。”
林疏蹙眉:“你为何知道?”
无愧浑不在意道:“一千年前,我就埋在江南。”
林疏:“如何解?”
无愧似乎笑了笑,道:“干我何事。”
林疏看着无愧的侧脸。
他的体态很小,六七岁的样子。
但林疏时至今日终于发现,无愧并不像盈盈一样,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上古的妖兵,由天下十四州人民战乱中所流的鲜血淬炼,万人坑里埋藏多年,不知见过多少血,杀过多少生,世界观确实和常人有所不同。
一夜无话。
他说得没错。
长江水患,情况乃是千年未有的凶恶,波及六州,数十万百姓被困,并州亦不安稳。
国都里,萧灵阳和萧瑄慌了手脚。
萧灵阳本就是个被赶上架的鸭子,做大赦天下减免税收这种常规CAO作还不至于露怯,要妥善救灾,就强他所难了。
而谢子涉纵然有过人的谋略才华,却也耐不住国库的亏空。
穷兵黩武了这么多年,南夏不富裕,北夏也捉襟见肘,现在两者合并,更是穷上加穷。
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江南的梅雨季节,在每年的四五月份,可眼下刚刚踏入三月,春雨一泼,竟好似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没有做好足够防护,仓里的粮食在氵朝气侵染下,全都要发霉变质。而大江沿岸被直接淹死的数万百姓、数十万牲畜,尸体无法处理,瘟疫便即刻到来。
雪上加霜,不外如是。
江南危矣。
山上的桃花,一夜之间,尽数被雨打风吹落去,地上凋零残红,铺满山路。
波涛尚汹涌,船只无法横渡,负责赈济灾民的右丞相一行人渡不到对岸,要再往上游走,经峭壁铁索栈桥过去,耗时甚久。
国都里那两个弟弟想起来他在江南,便灵鸽传书,托他与国都派遣的图龙卫汇合,代为统领,查看一下南岸灾情。
便带着无愧又出并州,往沿岸四州而去。
图龙卫中有人还认得他,行礼道:“林公子。”
林疏与他们见过礼,便往长江沿岸去了。
登上此地最高的山后,他俯视下面。
暴雨未歇,昔日肥沃水乡,全部变成一片片沼泽。不论是亭台楼阁,还是村舍瓦房,全部被大水冲垮。
尸体横陈泥泞中,或漂在水面上,触目所及,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这一夜之间,死伤的人口,至少有十万。江南亦元气大伤,不知何日能够恢复。南北夏合并后,方才显现出的清平气象,这一下子,又荡然无存。
身后图龙卫交流情况,将各府各郡的受灾情况整理成书。
林疏撑一把伞立于风中,忽听正说着话的图龙卫中有人道了一句:“人杀人可挡,天杀人却挡不住。”
他们沉默了。
风忽地大了起来。
江面上浮着一个破木板,被水往下冲,破木板上扒着一个赤着上身的人,艰难地抓着东西,试图往岸边靠。
这片土地上还有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人,蝼蚁一般挣扎求生,有的求到了,有的没有。
人祸可平,天灾难防,而天意如刀,正如此刻。
沉默中,林疏忽然想。
萧韶死了。
他所做的那些,已经让整个天下,慢慢好起来了。
但一夕之间,如梦幻泡影,情况重又糟糕。
百姓求生,朝廷求治,修仙人求长生,没有人不在挣扎。
然而天地终究无情。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天地无常,这世上之人的挣扎,诚然竭尽全力,却也收效甚微。
生是偶然,死却必然,新生终究短暂,万物终归寂灭。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他的记忆便忽然清楚了,想起早已在经年的记忆中模糊的,《长相思》的扉页,正是写着这样一段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非悟此道,不能解太上之忘情也。
他便又想起那日万念俱灰之下悟到的“黯然销魂”。
《长相思》的招式,到此为止了,黯然销魂之后,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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