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身边的声音渐静,低头举目,只有他一个人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在青石地砖上徘徊动作。
青石地砖???
舒遥倒吸一口凉气。
就六道寺那没凉口香火的小破寺模样,哪里像是铺得起这样崭新光滑的青石地砖?
舒遥记得他进来时,脚下的砖石斑驳开裂,要么是干脆毫无堆砌的结实泥土,上面仅仅铺着一层落叶,踩起来咯吱作响。
仿佛是为了响应他的猜测似,耳边佛语经纶梵唱般响起,袅袅不绝,绕梁不去,像是几欲和风远传千里万里,飘荡上云霄青天。
舒遥抬头。
宝殿绚丽,砖瓦流光,层层叠叠,绵延无尽。
常有黄袍僧人在飞廊架桥之间缓步走动,阁楼掩映,传来慈悲佛语,重帘八宝,掩映金佛真身。
最最前面,巨大牌匾上书的六道寺三字,墨意淋漓,笔画如钩。
舒遥忽地想起在万年以前,六道寺尚未避世。
是世间香火最盛,是所有向佛之人心向往之的圣地。
怎么也不应该是如今多来几个人就能将门槛踏坏的小破寺模样。
是万年以前的六道寺幻境。
舒遥心念电转,很快做出猜测。
多半破军万川和与仙道众位大乘,也分别挨个挨个地掉进了各自独立的幻境中去。
舒遥握紧了寒声寂影。
虽说不知皆空先是大张旗鼓邀他们前来,再悍然撕破脸皮发动幻境所图为何——
但绝对谋划不小。
目前首要之事是破境。
“有雷声?”
不知是哪个庙里的僧人先发了一句话问道。
他们下意识望天。
云层聚拢,暗了天边旭日光辉,在阴暗霾色里,云气翻滚着传来隆隆雷响。
与素日见惯的雷雨相比,竟多了几分隐而不发的可怖,如远古巨兽嘴里酝酿的咆哮。
有和尚哎呀一声,拍了拍脑门:“该去收衣服被子,莫要被雨淋湿了。”
唯独舒遥一身红衣鲜明站在那里,眉目浓丽,长发如墨,与佛门清净地分外不入。
或许是老天也不忍心看和尚们白跑去收衣服一回,化为飞灰。
雷声竟然停了。
天色再度放平。
舒遥松开了手,抬眼看掌开的掌间,空荡荡地无一物。
他掌天刑之雷,相伴百年,对雷霆熟稔到骨子血脉里去。
怎么会停?
这道雷假使是放在从前,雷霆之下,幻境定荡然无存。
为何会大不如前?
是哪方面的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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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恨吗?”
不空和尚问了一声。
说来奇怪,他形容老迈,毫不出众,但单单听他这一句,就情不自禁让人产生想要落泪的冲动。
如游子想起稚儿时在母亲怀里,听她以乡音柔柔哼唱的一首民歌。
“不恨啊。”
无尘方丈老老实实答道:“虽说皆空他暗算于我。但怪我愚笨,从百年交情皆空却不愿意陪我打牌,就可看得出来我这个朋友在他心中绝不重要,没什么好恨的,否则岂不是白白修了心?”
不空和尚眼角一抽:“老衲问的不是你。”
他继续向魔王循循善诱:“你不恨吗?”
“啊?”魔王抽泣一声,露出了整一张面容。
他本生得清秀单薄,这一番弄下来,搞得他灰头土脸,便是拿个碗去要饭,也是街头巷尾一群乞儿里看着最好欺负的那一个。
他小声回答:“那位阿姐答应过给我的烤肉,我没有吃到。”
不空和尚的眼角再抽了一抽。
他早该想到的。
于是不空和尚换了一个角度诱导他,叹道:“是啊,她言而无信,骗你说上面有无尽的烤肉等你享用,骗你抛下了你在深渊中称王称霸的地盘和血食,让你饿着肚子好几天,你不恨她吗?”
不过是谁想到的这个天才主意?
不空和尚暗自嘀咕。
莫非是玄山的玄和?
不然魔王口中的阿姐又能指谁?
不空和尚的语气不急不缓,轻轻柔柔的,拿去念经,想必也是一派洗涤红尘的大师风范。
然而用在此处,如能激起人心中所有深埋肮脏,将主导权拱手送人,任由负面情绪在心中作威作福,掀起怨恨如浪氵朝。
一直安静待在原地不动的无尘方丈猛然睁眼。
他支撑起自己的身子,盘膝而坐,口中念念不停。
与不空和尚恰恰相反,无尘方丈口中念经,全是能让人心神清明的真正佛语。
他没了修为在身,剩下的只能全靠一颗几百年修炼出来的向佛之心念。
极损心力寿元。
每念一字,无尘方丈精神便要萎顿一分。
人尚且要受不空和尚迷惑,何况是集煞气所生的魔?
出乎意料,魔王坚强地忍住了眼泪,声音更加细弱:“我不敢恨那位阿姐。”
是来自灵魂本源的颤栗和敬畏。
魔王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原因。
但怕就是怕。
不空和尚:“???”
任临流家的徒弟那么吓人的吗???
他伸出一指,点在魔王眉心,微笑道:“现在还不恨吗?”
魔王神色渐渐茫然起来。
他眼睛泛起了红意,仔细一看,里面是无边无际的贪欲:“血食…”
他想要更多的血食。
怎么也吃不饱,怎么也吃不满足。
只有无穷的血食才能满足他。
无尘方丈念经更快,更用力。
他念到极处,皱纹变深,甚至呕了一口心头血。
不空和尚看他,似看蜉蝣撼木,眼神悲悯而不屑:
“渡不了的,何苦呢?”
他话语飘渺渺的,让人拎不着轻重,却暗暗含着怨怼:
“万年之前,孤煞当道,民生疾苦。当时我六道寺香火鼎盛,论起佛法,世间首推我六道寺。然而我寺前辈,自甘枯了灵脉,沉了宝塔,自身神魂为祭——”
接连一代一代,只为寻一个彻彻底底的救世灭魔之法。
不空和尚吞咽了后半句话,问无尘方丈道:“那时候,你无妄寺在哪儿呢?”
无尘方丈又吐了一口心头血。
他怕耽误了念经,语速很快,含糊不清:“在世人所在之地。”
世人在哪,无妄寺便在哪。
世人要一个依托,皆空寺便尽力去做。
如此刻无尘方丈看魔王,觉得他尚可救一救,便愿意费尽心力,折损寿元来渡他。
如是而已。
再无其他。
任凭皆空方丈将经文念得滚瓜烂熟,掷地有声,魔王的眼睛仍是红意越来越盛。
不空和尚松开了脸上皱纹,舒怀而笑,“外面的客人应当也到了。”
他对魔王道:“去吧,去寻觅你的血食。”
仙道除了鼎鼎有名的仙道六宗,仍有大大小小宗门世家。
他们的主事者接到与六宗宗主同样的帖子,踏入了六道寺门槛。
他们见到宝塔凌霄,殿宇巍峨,纷纷赞叹:“不愧是仙道六宗,哪怕隐世万年不出,仍是气派至此。”
不空和尚笑了。
万年前的六道寺先人,甘愿自断香火,毁宝塔,沉灵脉,所图必然惊世。
譬如说如今将所有人困在此地的一处幻境。
******
孤煞大乘听得卫珩两个字,惊得跌坐回椅子上。
不能怪他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
实则是道尊两百年前诛杀十万魔种,成了这一代所有孤煞心中的童年阴影。
再加上最近的魔宫一行,日月照璧明明白白告诉他们:
即使已至壮年,时移势易,你爸爸依然是你爸爸。
卫珩:“我道侣仍在六道寺中等我回去,我急于赶路,若再不放人,我便拔剑。”
能怎么办呢?
道尊对付他们零零落落几个大乘化神,总不会比当年对付十万魔种更费心费神。
哪怕人质在他们手上,也得要有那个命拿来威胁道尊才行。
“好说好说,我这就将贵道弟子领上来。”孤煞大乘吞一口唾沫,抹一把冷汗,求知欲使他按耐不住好奇心:
“道尊道侣…究竟是贪狼使,还是我们魔道一斛珠天姚姑娘?”
众孤煞替他们为了八卦不要命的头子悬起心。
“是贪狼。我与他生死不离,再无二人。”
卫珩言语和急急忙赶来的魔修惊喊同时化作晴天霹雳:“尊者,大事不好啊尊者!人质他们不见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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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前辈这样带我们出去当真没问题吗?”
怀霜涧谨慎起见,仍是问了一句七域主。
“有什么要紧?”七域主挥袖拂开纷纷扬扬的雪花,想看清周遭幻境,“孤煞如今没一个能打的——”
怕他干什么五个字卡在七域主的喉咙里。
如果三人在七域主前面,定然能有幸看见他一副和见了鬼似的表情。
不过不要紧,因为三人如今的表情,也和见了鬼差不太多。
他们见到的那人,好像和鬼一样没有太大差别。
“魔…魔尊?”
七域主想打死刚才说孤煞没一个能打的自己。
这不孤煞最能打的人就来了?
“是我。”
让雪天颔首,“想不到你竟肯仍认我当魔尊?”
七域主心虚地笑了:“要我带魔尊去找贪狼吗?”
让雪天:“???”
他一言难尽:“贪狼没有打死你?”
“有魔尊在,贪狼怎么会打死我?”七域主自认对舒遥的心思摸得还是很清的。
舒遥最想打死的人里让雪天一定当仁不让。
他张口就来:“能交给寒声寂影解决的事情,我一个小小魔修,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三人:“……”
说得好像刚才大放厥词说孤煞没一个能打的不是他一样。
七域主:“哦,魔尊你可能有所不知,如今我已经是倒悬剑山二弟子,你们的恩怨,我想我不要插手为好。”
引长烟:“???”
让雪天:“……”
他更加地一言难尽:“你不怕我现在打死你吗?”
七域主:“那魔尊你想怎么找贪狼?”
“不找贪狼。”
让雪天一笑,那笑意衬得飞雪,冰寒刺骨,杀意冷冽:
“去找皆空,我先杀了皆空,再对付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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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道尊化敌为gay[剑三]+番外 作者:明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