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小庙里,陈珺第一次将自己内心里压抑最深的情感宣之于口,他近乎疯狂地向“陈璟”求死,在所有人面前显示了他的狼狈,只为了就此从这痛苦的世间解脱。然而对方却向他抛来一丝希望。
依达朗在抱住陈珺的那一刻,心里翻涌着失而复得的欣喜,他终于等到了那句话,于是两个人得以坐在溪水畔,依达朗能够近距离地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陈珺,回答他的问题:“十一岁,我是十一岁进的陈府。”
“十二年了。”陈珺说着,手里的珍珠在日光下闪耀着光。
“嗯。”依达朗应了一声。
“不后悔么?”陈珺又问。
“没有,从来没有。”依达朗答道。
陈珺扭过头来看他,旋即避开了他的目光,轻轻道:“挺好。”
马车终于到了小镇外,却并没有进去,而是绕过低矮的围墙,到了西北角上。在墨绿延展的小山坡上,有一顶陈旧的帐篷,帐篷前长草没膝,随风飘摇,看得出来那帐篷已久无人住。
陈珺让马车停下来,对依达朗道:“我想在这里坐坐。”
夕阳的光洒遍山坡,给整片大地镀上一层金色。依达朗在地上铺了褥子,将陈珺抱下来,面朝着夕阳的方向坐下。
“我回去收拾一下,一会儿过来接你。”他温声道。
陈珺点了点头。
依达朗正要起身,但又停下,从地上折下一朵红色的花,放在陈珺手里,道:“这就是萨日朗。”
陈珺低头看了一眼,随即抬头望向远处,红色的花点缀的草丛中,如同一张巨大的席子,铺向燃烧着的天际,到达天空的尽头。
他把花握在手里,看着远处呆呆出神。
“哥哥,你,看什么?”身边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原话问道。
陈珺回过神来,扭头,发现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浓眉大眼,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夕阳。”他想了一会儿,答道。
少年绽开笑容,道:“夕阳,好看,最美。”
不知怎的,陈珺明白了他的话,他说,这里的夕阳很好看,是世上最美的夕阳。
似乎是被这笑容感染,陈珺眼中也浮现笑意。
少年凑近了两分,比手画脚道:“你,像哥哥,陈哥哥。”
陈珺心中一动,问道:“你是忽伦?”
忽伦开心地大叫一声:“认识我?”
陈珺道:“陈哥哥问起过你。”
忽伦大致能听懂,拉着陈珺的手兴奋道:“我,过几年,去找他。”
陈珺点点头,道:“他在等你。”
忽伦眼睛亮闪闪的,忽然站起来跑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往陈珺手里塞了一个东西,道:“哥哥,礼物。”
手里的东西是一个木头小人,四肢头颅都能够活动,是勒穆人的样子,背着一把木制的小弯弓。
远处有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勒穆语大喊:“忽伦,吃饭了。”
忽伦应了一声,对陈珺道:“哥哥,再见。”
陈珺冲他挥挥手,却突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因为那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院子里,少年浑身血污,艰难地抬起头来看向陈珺。
“狗儿,”陈珺冰冷的声音响起,道:“你主子已经死了,你要跟他一起走吗?”
阿清满口的血,仰起头倔强道:“公子没死,他一定会回来的。”
陈珺没有说话,阿清仍然盯着他,眼里干净得一点杂质也没有,继续道:“我叫阿清。”
后来阿清便被打发去角门,干完活就坐在门口,日复一日地等着。陈珺路过时,总能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望着门外,阳光落下来,将那身体化成一道剪影,如同雕塑一般,凝固在那儿。
陈珺顿时有些恍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时分不清,守在门口的是阿清,还是自己。
后来“陈璟”回来了,阿清救了他。陈珺于是把阿清送入了山谷,他也许是气愤,也许是嫉妒,为什么救人的那个是阿清,为什么阿清可以这样毫无愧疚地对待“陈璟”。
后来阿清死了,葬在那片开满野菊的空地上,陈珺却觉得,那坟墓里葬着的,也许是自己。
他忽而想起来在小庙里,“陈璟”说的话。
“你若当真心中愧疚,便用余生的时间忏悔吧,不用为我,只为了其他无辜的人。”
夕阳只剩下最后一点,星河开始在头顶显现。初秋的风吹过来,带着几分凉意,陈珺打了个寒噤。
肩头落下一件披风,阿朗把他抱起来,道:“外面冷起来了,我们回去吧。”
陈珺蜷缩着,看向山坡上,帐篷旁已经升起了炊烟。白色的烟雾升腾着飞向天际,逐渐在越来越浓稠的夜色中消散无踪。
矮榻上铺了厚厚的褥子,驱散了草原上夜的寒气。
依达朗忙碌着,为他端来晚饭。
“过几天,你在镇子里寻一个地方,我搬过去。”陈珺喝了一口热奶茶,道。
依达朗在他对面坐下,放下茶碗,道:“这里不好么?”
陈珺笑了一声,道:“你是勒穆国的王子,依达干已经死了,你是王位唯一的继承人,难道还要挤在这个破帐篷里?”
依达朗看着他,道:“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跟着义父学武,这里……是我的家。”
陈珺的笑意隐去,随即道:“我一个外人,住在你家里算什么?你爱呆在哪儿是你的事,你对我也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以后不用管我。”
依达朗仍定定地看着他,道:“没有责任和义务,可我就是想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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