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虚弱了下去, 与生病、崩溃的时刻不同,他被切割开两半, 另一半失去意识的力量正储存在另一具身体里。
凡人甚至是妖邪被切开胸膛,会露出肺腑与鲜血淋漓的内在, 可玄解与辞丹凤的体内都是空空荡荡的,前者本身就是一团火,后者早已准备好做一个完美无缺的容器, 他将这团足以将苍生烧回到三千万年前的烈焰缓慢承接到凡胎肉躯之中,以一条微不足道的蛇身,以一具血肉之躯承受住了。
辞丹凤没有汗,他几乎整个人看起来都在发光,火焰从他的皮囊里探出,肌肤溢出鲜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他映成了晚上天边的红霞, 那火很快黯淡了下去,他的脸色发青,可鲜血顺着手指尖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脸上乱七八糟地落了好几道血痕,看起来如同眼泪。
“你还好吗?”辞丹凤甚至有闲心温柔地询问一句玄解现况如何,仿佛将这只烛照活生生撕裂开来的并不是他。
玄解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的胸膛空空荡荡的,缺少了一半魂火的空间正在吹着冷风冷雨,他眨了眨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死不了。”
“哈……”辞丹凤笑了一声,他滑落下来,靠在了大树上,轻声道,“你真有意思。”
妖王实在没有多少力气了,谋夺烛照一半本源这惊世骇俗的行为在一盘棋之后花费了半个时辰就结束了,快得不可思议,老天爷仿若瞎眼耳聋,半点没有劈雷告诫的意思。他慢吞吞地喘着气,努力回续着自己的性命,其实痛苦并未减少,不过是开始习惯而已——这样的苦楚,他还要再经受百年千年呢。
“你当时说,有一个故事。”玄解忽然开口道,他还没经受过这样的痛苦,不愿意此刻就回去,免得被沧玉发现,痛倒不要紧,他不想沧玉难过——像是那天一样的难过,只需要一次就够了。
“现在你想听?”妖王的口吻忽然平淡了下去,好似喜怒哀乐尽数收进匣子之中,封闭成个无感无情的人,“那说起来可太累了。”
玄解于是问道:“有多累?”
“不知道,只是想起来就累,连张开舌头,动动唇,都觉得累。”
玄解想:那的确很累。
然而这又与烛照有什么关系,于是玄解执拗地说道:“没关系,天才暗没有多久,你说快点,一夜就能说完了。”
辞丹凤笑起来,他并没有生玄解的气,也没有说这件事十天十夜都说不完,这个孩子还太年轻了,他连辞丹凤年纪零头都没有活到,并不知道这世间许多事经历过年岁累计成无数回忆,哪怕是一个笑容都值得花上三天三夜,而是耐心又平静地开始讲述了起来。
蛇就是蛇,在还没有这么强的时候,辞丹凤不过是条凡蛇,那时候他刚刚当上妖王,并不能服众,自然有觊觎这个位置的大妖,而看他不顺眼的更是大有妖在,他并不能算是个很讨喜的妖王,朋友与敌人是一样多的。
玄解听着,没有什么反应。
虎落平阳被犬欺,拔毛的凤凰不如鸡,蛇被剥了鳞,扒了皮,丢在荒地里头,其实跟肉虫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辞丹凤当时还很年轻,年轻的生命总是希望来得快,绝望也来得快,那些大妖留着他的性命,不过是想看新任的妖王屈辱死去,看着他如虫子般暴晒于日光下,被践踏成肉泥。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总是有傻子愿意做这个好心人,他多管闲事地把辞丹凤救了起来,不在乎这条蛇到底多么丑陋,不在乎自己所为到底有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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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的恶总是对善看不过眼,纵然良善如好心人,也有许多仇家。
辞丹凤康复的第三日,杀回妖界,踏着累累白骨重新坐上了那张吸饱鲜血的位置,他允诺报答,便回来接人,可惜好心人已被千刀万剐得近乎成了一副骨架,倒挂在辞丹凤遮过阴的树藤上,血肉的丝儿连着,匪徒哈哈大笑,正在饮酒作乐。
“他还留着一口气,见我来了,才安心死了。”
辞丹凤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他心中这一幕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妖不做梦,起码很少做梦,可是他却常常会梦到这一天,并没什么缘由,也不会想到痛心,只是梦,哪怕后来他已将那人的名字与容貌都忘记了,轻声道:“我本来以为他死了,哪知道他的眼睛又动了下,定在了我身上,想来是不太放心我,等我来了才肯走。”
“后来呢。”
要人与人之间理解已是很难了,更别提是玄解了,他只是催促着这故事快些结尾,人家的悲喜不过是流风中酸涩的雨,下过就没有了。
“我将那些人吊起来,一刀刀剐太没意思了,于是让蛇群将他们包住,我不知道他活了多久,不过那些人活了七天。”辞丹凤平淡无波地说道,“天帝已经当了很多年的天帝了,我那时候低他一头,他就差遣了神仙来问我,何故犯人家前世今生的恩怨,这些凡人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他们的苦难与贫富是早就注定的,前世享乐、今朝受罪;前世凶戾,如今就要软弱可欺。”
玄解笑出声来,他并不是觉得整件事很可笑,而是觉得辞丹凤学得这个口吻实在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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