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景瑞重又回到华盖殿,怔怔坐在椅上发呆。天际已呈鱼肚白色,宴席总算结束,郝峰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回了下榻的驿馆。
甫一进入驿馆,下人忙端来醒酒汤,郝峰连喝三碗,放下碗时,眼中迷茫醉意已去了七分。显然方才烂醉如泥的姿态是装来唬人的。他看看满怀心思的赫连景瑞问道:“殿下,宴席中途您上哪里去了?”
赫连景瑞懒洋洋倚在椅子上,把玩着茶盏道:“碰见顾写意,聊了会天。”
郝峰蓦地站起身,大惊道:“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赫连景瑞微侧了脸,清晨金色而柔和的光自窗棂流淌进来,一室明亮。
“我想,我们可能都误解他重回京城的目的了。”赫连景瑞道:“顾写意也许并不赞成打仗,而是为了阻止怀恩帝。。。否则,他明明知我身份,大可以杀了或者囚为人质,不愁没有开战的理由。”
“殿下,你还是太年轻了,怎能被对方三两言便骗得信任?”郝峰不满道:“纵观顾写意一生,用句奸诈阴狠形容也是毫不为过的。他放弃皇位,谁知是不是图谋天下的另一种手段?杯酒释兵权也许就是个迷惑世人的幌子,那些将领保不准拿着另一份圣旨等待开战。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
赫连景瑞为垂下眼,掩住一闪而过的,微不可觉的郁悒与苦涩。脑中再度浮现月色下那样干净纯粹的笑容,指尖扶过锁骨的温度,那人拉着他往回走,笑着说“你比你父亲更讨人喜欢。”待抬起眼时,赫连景瑞的眸中只余清醒与锐敏,正色道:“郝大人说的是,咱们还是即日回国,多做完全准备罢。”
郝峰赞同道:“殿下说的是。”
赫连景瑞起身,踱步走到床边,窗外梅花稀疏,傲骨铮铮。
“郝大人,你跟随父皇多年,想必知道当年顾写意与他老人家的一段旧事。”
郝峰颇有尴尬地回道:“身为人臣,不变谈论此事。不过殿下莫要忘记,顾写意当年险些害死皇上。”
“父皇最后一次与他见面是多久前的事了?十年?十五年?”赫连景瑞笑了笑,眯起眼望向远处,那里瘦梅虬枝,野塘荻芦:
“这么多年了,父皇恨他骂他,却未曾有一日忘记他。我想,我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写意风流 续篇 第25章
章节字数:1298 更新时间:08-02-02 13:39
只记得后脑传来一阵剧痛,而后便什麼也感觉不到了。待神智再度回至灵台,易明轩艰难地睁开乾涩的双眼。
“醒了?”
简简单单二字,入了易明轩的耳却不亚于平地惊雷,他撑起身子寻声望去,只见顾写意锦袍玉带,雍容华贵地倚在蒙了貂皮的椅上,手中缓缓捻动著一串佛珠,目光清淡平和地睨著他。
“你终还是不肯放过明轩。”熟悉的叹息声自身侧响起,易明轩一惊再惊吓做不出多余反应,只转过头再度寻声望去,见他的师父顾先知就站在不远处。
顾写意淡淡笑了,转过眼看向顾先知,不紧不慢道:“你我都是那汲汲营营争权夺利的俗人,兼之眼高於顶自负聪明才智,尤喜操控乾坤他人生死的快感。更应懂得对於咱们这种人来讲,走对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踏错地,万劫不复生死两难。”说完拿过早已准备好的短剑甩手扔到易明轩脚边,唇边笑意加深道:“你现在有两条路走,一,用这把剑自裁,二,用这把剑杀了你师父。”
易明轩睁圆双眼,去看自己的师父。
顾先知先是骇然而笑,继而便是落寞地叹了口气,刚欲说什麼,谁知莫怀前不待他张口,伸手点了他的哑穴扔到一旁椅上。
顾写意语气温和不带丝毫烟火气对易明轩道:“我给你一炷香时间,过了,你师徒二人结伴上路。”
“我虽算不得开国功勋,将相王侯,但好歹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易明轩被激出了凶性,磨著细白的牙,侃侃而谈,全然不顾他师父急切的摇头和目光。
“家师不仅是先帝的重臣,更是您的启蒙先生。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王爷是在威逼臣诛杀您的父亲麼?”
顾写意唇边始终噙著一丝清浅的笑,闻言,淡淡道:“半柱香。”
易明轩握住那柄短剑,颤抖不能自以,抬眼死死盯著一派悠闲的顾写意,恨不得用手中剑在他身上戳出十万八千个透明窟窿来。可他明白,顾写意绝非在开玩笑,若不听话照做,便是个死。
易明轩不想死,正如他师父说过,智深者通常怕死。易明轩不敢不能也不想去看他师父哪怕一眼,不是所有人都能如顾写意般将恩情道德爱恨情仇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易明轩恍惚觉得,耳畔似是能听得到时间匆匆流逝的声音。短短半柱香时间,种种回忆纷踏而至,人却似走过了千山万水,历尽碧落黄泉。
“时间到了。”
易明轩一惊下回神,拎剑垂首走到顾先知身前,却还是不敢抬头相看。费了全身的气力才堪堪举起那柄短剑,抵在顾先知胸前。易明轩紧闭双眼,蓦地使劲,刀柄没入胸膛。易明轩眼未睁泪已扑簌簌落了满面,泪眼朦胧茫然地望向顾先知。后者眼底写满了悟,没有怨恨只余解脱,还有淡淡一丝惋惜。
易明轩似是听见他师父叹息一声,那仿佛源於骨子裏的怅然让他不由得为之一怔。突然,背部传来刻骨的疼痛,易明轩艰难转头,只见莫怀前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一柄与刺入顾先知胸膛一模一样的短剑同样没入了他的腰际。易明轩用尽最后的力气,去看顾写意。后者已从椅上站起身,神情淡淡整了整袖口,转过眼看著他,唇边仍旧挂著那抹清淡如风的笑意:“不好意思,我方才口误,应是‘时间过了’。”
这是易明轩听到的最后声音,而后,便软软滑到在师父顾先知的脚下。
写意风流 续篇 尾声
章节字数:2243 更新时间:08-02-02 13:40
清晨,雾气开始弥漫,缠绵潮湿地飘散开来。不多一会儿,旭日初升,庭院中跳跃的阳光,斑驳的树影,还有大片的花朵,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已经满十二岁的伍五趴在窗棂上,眨着乌黑水亮的眸子望向庭院里,那个怡然安静的男人。
他乌发不簪,躺于软塌之上,只着了件松松垮垮宽敞的外袍,用腰带在腰间随意一绑,显得慵懒而随性。风在树林花丛间轻轻回旋,发出细碎灵动的声响。伍五从窗户跳出去,一步步走向那个男人。
待走的更近些,便能清晰看到他的侧脸。神情淡漠却又隐隐带着一丝温存,清澈明亮的眸一眨不眨仰望着天际,静看万里晴空流云飘过。
“爸爸,你在想什么?”
她爹顾写意闻言转过头,看着伍五道:“发呆。”
伍五咧嘴嘻嘻笑,快步跑来,挤到顾写意身边,将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而后扬起头,陪着父亲一起望着天空发呆。
伍五问:“爸爸,你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很严重吗?”
顾写意道:“爸爸也说不准,也许是吧。”
伍五额头抵在顾写意肩膀上,泪盈于睫。
远远的,数十丈走廊处,又是谁在风中远远凝望?
顾写意仿佛注定只能如流星烟花一般,瞬间绽放,在最绚烂夺目时消亡无法。他的健康以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每况日下。就像那灯台烛火,熄灭不是由于损坏,只是因为燃烧殆尽。
遍访天下,找寻名医,一代医圣杨郁文诊断后直言,沉屙宿疾,无力回天。顾写意听后不怒反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终究也不过是一介凡胎俗子罢了。
得知大限将至的顾写意反而像是脱去了枷锁,他泛舟,骑马,淋雨,醉卧溪边,登山听潮,他不再是那个背负血海深仇,承担江山百姓的君主,他终于可以自由地活在诗意的人间烟火里。直到,病骨难支,再想远行时,纪元不准,洛梵不准,悠然自在不准,甚至连一向惟命是从的怀前,从不关心旁人的子夜,衷心体贴的末秋,没有一个人同意。
第一次,顾写意肯由得别人主宰己身,没有强硬推开众人,而是从善如流在家静养。
春风度,花开花落年复年。顾写意终还是走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年。这时的顾写意,大多数时间或是悠闲地躺在床上翻阅年轻时极度不屑的儒家孔孟之书,或是沉沉酣睡。
这日午后,初冬阳光布施,映的无处不明亮耀眼。
“爸爸,我以后也要变成您那样的人。”伍五道。
顾写意却笑道:“要学就学那些心胸豁达,即便经过许多磨难,也绝口不提,吃再多苦,仍能笑的坦荡荡,无一丝阴影的人。”顿了一下接着道:“切莫学我,我可一点都不欣赏自己的性格。”
伍五伸手握住顾写意的手,憋住眼泪,灿烂笑道:“不,我还是最喜欢爸爸。”
入深冬,忽一日下起大雪,纷纷扬扬,仿佛遮了这世间所有污秽。窗外天寒地冻,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莫怀前将安息香点燃,轻手轻脚走到顾写意身边,细细端详。
顾写意霍然睁开眼,似笑非笑望着怀前。
怀前轻声问道:“主子爷,可是有什么需要?”
顾写意看他许久,笑道:“这么些年了,你的相貌竟还是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怀前跪在床前,道:“臭皮囊一具,美丑又有何重要?”
顾写意抓住怀前手腕,望进他的眼:“人都有所图。怀前,你不是阿谀奉承之辈,现如今你大仇已报,更身怀绝技,却甘愿做一世下人。告诉我,耗费一生,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怀前道:“主子爷,奴才说过,什么都不想要。”
顾写意只是抓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不语。那沁凉入水的目光,似已由坏前的眼直直流淌进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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