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被狠命掐住似的,额角一抽一抽的疼。
晚上的桂安巷人比白天时还要多,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离关门时间尚早,每间店铺都亮着灯,透明的橱窗里跳跃着缤纷的颜色。
可是没有白泽的踪迹,一点也没有。
尹沛在巷口止住脚步,突然加剧的北风从他的前前后后穿过,刮出一阵阵的呼啸声。雨点开始落了起来,灰白的路面上被砸出一个个的小水坑。
他顾不上把伞撑起来。
垂着头,额发在风中轻轻摆动。
思绪一直沉,一直沉,沉进被封存的最深处。记忆里,白泽的这件事其实算是他们自己玩火,那帮害死白泽的人,就是那群在海洋之心里卖摇頭丸和K粉被捉弄的混混。
而其中最关键的地点是在……
命运
吱——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让尹沛猛的抬头,任北风从额上凛冽刮过,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的眼睛里已爬满了血丝。不远处避雨的行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尹沛茫然的瞪大眼,就像没看到那些人似的冲了过去,抢先上了车。
车门被啪的甩上,隔绝了外面骂骂咧咧的话。
“东景大厦。”
报出一个地名,尹沛加上一句:“快!”
在他忍不住像泥一样软倒在座位上时,司机踩下油门,这辆车如利箭一样激射而出,向远离闹市区的东景大厦奔驰。
车窗外的路灯风驰电掣般被甩下,尹沛知道这辆出租车已经开得很快了。
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从白妈妈的话可以推测出,白泽在他离开没多久就被骗了出去,而他晚上这餐饭持续的时间又太长了些。
按住太阳穴想使自己清醒一点的时候,前排司机带着关切的语声传了过来。
“小同学,你没事吧。”
“没事。”
尹沛这才意识到还穿着校服的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是学生,有点不耐烦的回应,他没有和随便什么人交浅言深的习惯。
那位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是家里亲人出了什么事吧?瞧你哭的这么伤心。”
哭?
与对方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对,尹沛愣了一愣。他抬手朝脸上摸去,果然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水迹。
他竟然哭了。
早就学会不将脆弱暴露出来的他竟然哭了,还是在一个外人面前。
难道重生到一个稚龄的身体上,心理年龄也不可避免的被影响了吗。或许的确如此,这段和白泽一块度过的日子,让他几乎要忘记曾经的自己和鲲鹏帮关联着的一切,忘记对父亲那无望而禁忌的爱意,忘记对尹翊辰的怨愤与嫉妒,忘记还未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个自己,是被道上称为“猎鹰”的狠角色。
生活的安逸让他失去了清晰冷静的思维,竟然在还没确定白泽的情况前就哭得这么狼狈……实在是太愚蠢了!
出租车司机惊讶地看着这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缓缓擦去眼泪,表情在瞬息之间就由焦急和悲伤变为冷静和阴沉。
“再开快点。”
“行!”
不用他说,司机已将油门踩到了底。
雨下得越来越大,又密又急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刷出连贯而急促的雨幕。在夜色和雨幕的双重遮掩下,远近四面的灯火都显得那样黯淡。
请保佑白泽……
第一次,尹沛对从未相信过的神佛做出了虔诚的祈祷。
但很显然,漫天神佛对于临时抱脚的人,采取的态度是无视甚至恶意的。路还没开过一半,红灯已经陆陆续续的遇到了好几回。不仅如此,明明现在不是下班高峰期,竟然有条路还堵起了车!
简直就像故意似的!
尹沛翻了翻白眼,骂出一句“他妈的!”。
眼看着前方又是红灯闪烁起来。
司机开始减速,打算停下。
“继续开!”
耳后阴森的语声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了一把枪。看起来像是真枪,木制的枪把正握在后座的少年手里。
司机抖了一下:“是,是红灯。”
“不管,继续开!”
明明只是个青涩的少年,可无论是话语或者动作,让狭小的出租车车厢里充斥着让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
让人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话行动。
“行行行,小同学,别急。”
“开快点!”
“行行行,你能先把这玩意拿开不?”
“开快点!”
“……”
司机没敢吭声了。
红灯闪亮,瓢泼的大雨中,这辆车视若无睹的飞驰越过。
从后视镜里,司机看到那少年抓着枪,脸色阴沉,不知在想着什么。嘴唇紧紧抿着,眼角依稀挂着点点泪痕。整个人好象下一秒就要颤抖起来,却极力的忍耐着……他的手在连通所有出租车的专用频道上晃了一下,最终却没有按下去报警。
昏暗的天色逐渐被大雨下得亮了一下,又立即湮没在如墨般的夜色里,世界上的一切都好似在一团浓重的粘稠里挣扎。
东景大厦的庞大身躯总算出现在视野里,尹沛随手扔了两张一百,没等车停稳就跌跌撞撞地跳了下去。
“阿泽!”
四周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北风卷过的咆哮声,偶尔驶过的车轮滚滚声,但属于此刻唯一想听到的那个人的声音,一点也没有。
这座大楼原本是海外某位投资商斥资兴建的,底下三层面积相当,四楼是一圈平台,上面十多层比楼下要狭窄许多。开始说要将这片建为开发区时很是热闹过一阵,后来却由于种种原因,里面的商户大都搬进市区,东景大厦便几乎算是被弃置一旁。
到了晚上周边的人烟更稀少,也显得更加荒凉。到了大楼里面,这种荒凉感也没有轻易减弱,四面八方,沉寂的静默将尹沛包围得严严实实。
“阿泽……回答我……”
焦急中的尹沛浑然未觉,他的声音早已带上了哭腔。
“回答我啊阿泽!”
回答他的却只有在空旷楼道里自己的回声。
大楼的四层以上到了晚上都会被锁住,尹沛寻思着那些人应该不会这么多此一举,那么白泽可能的位置应该是在楼下四层里。
一楼的灯照不到上面来,光线越来越暗。一边不停的呼喊着,尹沛一边想找出点蛛丝马迹。
“阿泽!”
他继续向上。
嘴角急出来的泡被咬破了,舔一下就是满嘴的咸腥味。
他真后悔,为什么当初在白泽死后不把一切细节都调查清楚呢?那时的自己,为什么要像害怕触及伤口一般,连应该保存的记忆都放任的模糊掉。
对于那样懦弱的自己,让他只记得在东景大厦发现白泽的尸体,却不记得具体的楼层和位置的自己……
他无法不自责。
借着打火机微弱而飘摇的火光,尹沛爬到了三楼。外套早就漉湿一片,寒气让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眼睛却连眨也不敢眨。
“阿泽回答我啊……”
“……”
“阿泽?”
尹沛蓦地顿住脚步,侧耳细听似乎是从上面传来的窸窣响动:“是你吗阿泽!”他向四楼的平台跑去,“阿泽,回答我……”
只要这时候白泽能够完完整整的出现在他面前,要他做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去海洋之心惹出一百件他没办法解决的事都无所谓!
“……沛……”
尹沛倏然竖起耳朵,这含糊的、像是破碎的风箱似的声音……
他转过身,朝那个角落走过去。
尹沛的步伐很慢,带着迟疑。急切在心里燃烧着,却有另一种情绪让他的身体做出与思维截然相反的动作。
绕过堆积的杂物,一团匍匐在地面上的黑影出现在眼前。
“阿泽……”
确实是白泽。
夜太暗,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可是从还没接近就扑面而来的湿气,还有依稀能见的那向下耷拉的眼皮,尹沛知道,白泽此刻的状况不好,很不好。
他很想立即扑上去,又不敢动作过大得影响到白泽。他颤抖着伸出手,停在白泽的鼻子下方。
很微弱的鼻息,可是还在。
尹沛扯动嘴唇想笑,却只尝到了从被咬破的创口传来的疼痛。
“阿泽……”
白泽勉强睁开眼。
心脏好象被重若千钧的大锤给死命锤了一下,尹沛不自觉的屏住呼吸。那双眼里的光芒实在太黯淡,黯淡得……仿佛马上就要熄灭。
“沛……沛……”
微弱得几乎只能吹动羽毛的声音让尹沛觉得自己的手脚也软了起来。
如此无力。
白泽的呼吸越来越弱,间隔越来越漫长,好象下一秒就要断掉。尹沛早就拨了120,救护车却迟迟不来,另一个他第一时间也通知到的人,他其实……有些怕她来。
“阿泽振作点,救护车马上就到。”
把伞使劲撑开,罩在白泽身上,尹沛丝毫不顾自己也已经被淋得湿透。
白泽应该是听到了他的话,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奇怪的,似乎是遗憾,似乎又带着满足,还似乎有些安详的微笑。
在一个极其短促的单音里,尹沛感觉到手臂突地一沉。
救护车的鸣笛声远远传来。
然而已经晚了。
“狗屎的命运!”
这简直就跟一切狗血电视剧里的桥段一样,无论警察还是医生,总要迟上一步。
恍恍惚惚的,尹沛看到白妈妈和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跑了过来,看到他们翻开白泽的眼睑,看到他们去摸白泽的颈动脉,看到他们无奈而惋惜的摇了摇头,看到白妈妈朝自己望过来,一脸关切。
身体和灵魂在这一刻,怎样也无法同步,让他只能旁观,旁观着眼前的一切。
重生!
什么狗屁的重生!
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滚动,他奶奶的,老子却怎么也挡不住它!
尹沛在心里破口大骂。
对既定的命运而言,他渺小得几乎比不上一滴水滴,根本没有改变的能力。
“啊啊啊——”
尹沛猛然爆发出一声将周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的嚎叫。
他狠狠掀开旁边的人,冲过去抱住白泽,开始大哭。懊恼、沮丧、种种复杂的情绪充斥在胸臆间,让他哭得一点形象也没有,鼻涕眼泪全部糊到了一起,整个人就像两三岁的小孩子一样毫无顾忌的号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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