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驸马爷 作者:春溪笛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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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则安与赵崇昭之间的情谊,经历过无数的风风雨雨,岂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儿时玩伴”可以动摇的?
姚鼎言顿时便对赵奕景心生不喜。即使此事还有别的人在背后控制,赵奕景肯定也脱不了关系。这种心性的家伙,别人一怂恿就会屁颠屁颠地让别人当枪使,说不定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
就一蠢货,比谢则安那小子差远了。
对于先前那么宠着赵奕景的赵崇昭,姚鼎言不免也带了点不满。
什么眼光啊这是!
姚鼎言正色说:“我亲自去一趟。”他面带薄怒,“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对朝廷命官动手!”
谢季禹站出来说:“姚相且慢!”
姚鼎言转头看向谢季禹。
谢季禹入了政事堂,别的事都不掺和,和从前一样埋头做事,简直和徐延年一样滑头。他问:“季禹有话且说。”
谢季禹说:“姚相身居相位,不能轻易涉险,还是下官去吧。”
姚鼎言说:“你今日还要去司农寺忙活,我却清闲得很,季禹你何必相争。再说了,我又不是只身前往,哪有什么涉险不涉险的。”
谢季禹坦然说:“我担心三郎,想去看看。”
姚鼎言语塞。
过了一会儿他笑骂:“你倒是不避嫌。但我肯定要去的,你别劝我。”
赵崇昭说:“那就一起去吧。我也——”
赵崇昭话还没出口,徐延年已经先打断:“陛下您万万去不得!”
赵崇昭也知道希望不大,只能讪讪然地摆手:“那就姚相和谢参政去吧,派五十禁卫护卫左右。”他殷殷嘱托,“姚相,谢参政,你们也要小心注意,莫让歹人得手。”
姚鼎言脸色带上寒霜:“乾坤朗朗,我不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另一边,谢则安出城不久,便瞧见了赵崇昭派来的人。见着那二十张熟悉的脸庞,谢则安停下来问:“陛下让你们来的?”
禁卫点点头。
谢则安明白赵崇昭的担忧,因而没拒绝他们的好意。他微微颔首,和他们一起奔赴那批难民的所在地。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谢则安一行人抵达目的地。情形比他们所预料的还要惨烈,难民中的大多数人都瘦弱得叫人心生不忍,老弱妇孺被青壮们护在中央,身上裹着不合身的破衣服,连补丁都来不及打。这大冬天的,大部分人居然赤着脚,那脏污的脚掌沾着污泥、和着血痂,看起来十分可怖。
听到马蹄声,青壮们警惕地朝中央围拢,目光充满了敌意、防备和绝望。说他们是青壮也不太恰当,因为他们消瘦得厉害,有些人身上连上衣都没穿,冷得皮肤发红——甚至溃烂。
对上那一道道饱含愤意的目光,谢则安心中大震。
即使走过了不少地方,谢则安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面。他不由想到自己这些年来的作为,他身居庙堂,往往极为轻易地作出决断,甚至会为了朝中平衡妥协让步。于他而言,“百姓”似乎也成了一个名词,一个毫无特殊性的名词,在某些时候即使必须牺牲一部分百姓也不会犹豫。
面对着眼前的惨状,谢则安猛地意识到他的每一个决断,绝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博弈。
它会真真切切地落到一部分人头上——施加在这些人头上的到底是解难甘霖还是沾血利刃,全在他一念之间。
谢则安在离难民二十余米的地方就翻身下马。
他派人带着自己的信物去离这边最近的县城找大夫过来。
难民之中有不少伤病。
谢则安迈步走近,直直地走向一老翁。他敏锐过人,一眼看出这批难民隐隐以这老翁为首,老翁身边的青年汉子也颇有威信。难民能这么团结有序,少不了这样的核心人物。
谢则安走近后先以晚辈之礼向老翁问好:“老先生,小子谢衡,听闻你们逃难前往京师,特意过来了解一二。”
老翁身边的青年汉子恶狠狠地瞪着他:“不用你等衣冠禽兽假惺惺地来问话!”
谢则安并不恼火。他注意到不少青壮身上都有伤口,那伤口是刀刃所伤,可见他们显然遇到过被驱逐和殴打的惨事。
实在不能怪他们对官员这么反感。
谢则安正色说:“你们弃地来京,本就不合律令,被遣返原地是应当的。”
青年汉子怒骂:“弃地?我们没有弃地!我们没地可弃!”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
果然如此。
谢则安再施一礼:“若是老先生愿意,可将事情原委告诉我。若是朝廷之失,我定会为你们取回土地。”
老翁不开口阻止青年汉子的莽撞,正是为了观察谢则安的反应。见谢则安毫无怒色,反倒以礼相待,老翁知道这是遇上可以交托的人了。只是谢则安太过年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一路上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好官,可惜那好官的官太小,压不住豪强、说不通上官,对他们的困境也莫可奈何。
老翁对谢则安没抱太大希望,却还是简单地把事情告诉谢则安。事情和谢则安的猜想相去不远,起因是青苗钱。为了还上第一轮的青苗钱,他们向当地豪强借款;没想到入冬之后,官府又“说服”他们“自愿”摊下第二轮青苗钱。这样的事来来回回发生了两轮,他们终于失去了抵押在豪强那里的土地。
没了地,欠着款,没吃没穿,对于农户而言,等于走上了绝路。他们一发狠,决定前往京城告发这些可恨的家伙。听说只要有难民进了京,皇帝就会重视起来……
正是这样的念头,支撑着他们一路走过来。一路上那些官员的阻挠,更是坚定了他们的信念——这么做要是没用,他们怎么会这么害怕?
他们不识字,不懂律法,全凭前人的“经验”做事。
谢则安听得沉默下来。
确实是这样的。即使是他,也抱着新法施行总有一部分人要牺牲的想法,若非难民到了眼前,他会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顶多只是对失了地的农户稍作安排而已。
谢则安伸手握起老翁干瘦的手掌:“老先生,小子有愧于你们。请您放心,我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绝不会让你们再这样忍饥挨冻。”
听到谢则安诚挚的语气,老翁呆了呆,话还没出口,先落下泪来。
他们的要求并不高,有块田地,有口饭吃,有件衣服穿,有间简陋的房屋遮风挡雨。伤心是会传染的,老翁哽咽出声后,周围陆陆续续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谢则安有些不忍听,连随行而至的禁卫们都心生悲悯。
这时一队人马从南边赶来,为首的是一文一武两个官员。文官见了谢则安,行了个下官礼节:“谢尚书!”而那武官竟单膝一跪,“谢尚书!”
谢则安扫了一眼,说道:“你们把援助物资和大夫们都带过来了?”
文官说:“下官自作主张,还请谢尚书见谅。”
谢则安说:“你们做得很好。”他看向那武官,“既然你把人领来了,就先给他们先搭个屋棚让他们暂住吧,上面问下来就说是我吩咐的。”
当地官员并没有擅自开仓救济或者调动兵马的权利,必须一级级地向上请示,一来一去会耽搁不少时间。很明显,这两个人早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在听到谢则安到来后才会直接领着人手赶来。
行事虽然毛躁了点,心却是好的,谢则安非常乐意帮他们档一次。
那两人果然松了口气,回头指挥众人搭棚的搭棚,分发口粮的分发口粮。
老翁见此情景,立刻意识到谢则安来历非同一般。他擦干眼泪,惶然见礼:“方才我家小子多有失礼,还请官人莫要见怪!”说罢还拉过那青年汉子向谢则安赔罪。
青年汉子见谢则安区区几句便让那文官武官都放下心来,哪还不知道谢则安身份不凡。只不过他是个耿直人,才刚恶语相向又要他好言认错,实在有些开不了口!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谢则安替他找了台阶:“令郎也只是心中难受才会直言斥诉,并无恶意。”说完他拍拍青年汉子的肩膀,转身去查看那两人安排得是否妥当。
没想到就在他转身之际,变化突起。
寒光一闪,一个瘦如野猴的“难民”手持匕首,直直地刺向谢则安!
第205章
姚鼎言一路上想了许多,自从对杜绾和沈敬卿生出怀疑,他对沈敬卿和蔡东两人献上的图也生出了怀疑。这次手底下那些人对难民情况的隐瞒,更让姚鼎言心生疑窦。要是里面没有古怪,为什么他的人报上来的内容,和谢则安呈给他的截然不同?难道青苗法真的出了问题?
这是姚鼎言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姚鼎言一路急行。风慢慢大了起来,天上簌簌地落下雪花。对于逃难的人来说,这天气绝对是要人命的天气。姚鼎言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不顾从人的阻拦,快马加鞭赶赴谢则安所在的地方。
五十个禁卫整齐划一地跟在姚鼎言身后。
很快地,姚鼎言一行人见到了令他们整颗心都吊起来的一幕:有人拿着匕首刺向谢则安!
如果说李明霖转述的情况只是让姚鼎言震怒,那这一幕真的让姚鼎言目龇俱裂。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刺杀朝廷命官!
此事若放任不管,日后百官的安全如何保障!
姚鼎言气急,命禁卫拔剑围拢难民。谢则安身边的禁卫不是摆着看的,他们很快把刺客制服,没伤到谢则安分毫。那刺客是个硬气的,见行刺失败,狠狠一咬舌头,自杀身亡。
谢则安退开两步,任禁卫把自己护在身后。
那为首的老翁心胆俱裂,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悲戚求饶:“官人,我们并不知情!我们并不知情!”青年汉子也意识到其中利害,忙跟着老翁跪下,喊着同样的话。难民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口里都在讨饶。
谢则安刚要开口,姚鼎言已经继续下令:“把这群刁民围起来,听候发落!”
谢则安上前几步,朝姚鼎言行了一礼,口中阻止道:“先生且慢!”
姚鼎言脸皮抖了抖,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强硬:“三郎,你一向心软,这事你别管了。这种事要是不严惩,难保不会有人效仿!朝廷百官的安危岂能儿戏?收起你的仁慈心肠!”
谢则安深吸一口气:“先生你若是严惩了他们,才是遂了歹人的意!”
姚鼎言与谢则安对视。
谢则安说:“此人虽然瘦弱,却不是难民那一种瘦法,显然并非难民,只是趁乱混入难民之中兴风作浪罢了。他难道眼瞎目盲,看不见我身边带着多少人?如果他看见了,还敢这样行刺我,说明他的目的本不在杀我——他的目的是摆出杀我的架势,挑起我们与难民之间的矛盾。这只是头一批难民,若是我们伤了他们、杀了他们或者把他们统统打入大牢,主使者趁机把消息传开,很容易挑起矛盾……”
谢则安声音不大,只有他和姚鼎言能听见。姚鼎言听谢则安在片刻之内分析出其中利害,顿时沉默下来。
谢则安说:“如果先生你看一看他们的模样,就会相信他们绝对不是心怀鬼胎之人。”
姚鼎言望向跪倒在地的难民。
他们统统瘦骨嶙峋。
老弱妇孺病的病,弱的弱;青壮伤的伤,瘦的瘦。这样的人,绝对不是来惹事的——他们只是实在过不下去,才想入京求一个公道。对这样的人兵戈相向,他于心何忍?
姚鼎言并不是平步青云直接登上相位,正相反,在应召入馆阁之前他曾经在地方呆过好些年,比之不少京官要熟悉下面的情况。不管是青苗法、免役法还是保甲法,都是基于地方上的问题而设,抚心自问,他不曾做过有愧于百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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