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一度的佛法大会,我有幸受邀,却是盘膝坐在蒲团上,昏昏欲睡。终是怕有损法会的庄严,寻了个借口遁了。
心中盘算了片刻,此处离菩提的果园十分近便,不若去摘几个果子解渴,便在路口换了另一条小道。甫一进入果园,远远便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去够树上的果子,十分笨拙,十分可爱。
☆、第47章 赤眸
三百多年不见,分开时他还只是襁褓中睡的正香的婴儿,如今,已是约莫凡间三岁孩童的模样了。身穿碧色的小袍子,打扮颇隆重,大概也是参加这法会来了。
虽说我觉着这三百年过得实在快得很,但到底也是三百多年了,缓缓怎么才长这么点大?莫不是随了我,天生长得慢?
大概是吧。
我隐在果园门口那处,偷偷打量他许久,终于看的够本了,方转身打算离开,却听见身后极其清脆稚嫩的一声:“这位伯伯,能帮我摘个果子吗?”
伯伯?我竟已衰老至此了?
我摸了自个儿的脸一把,唔,仍旧嫩得很!再低头,却是这一身灰色衣袍的罪过。
自打进了佛门,便习惯穿灰色袍子,今日出门前菩提倒是也嫌弃过,那厮摸着下巴“啧啧”几声:“你便穿这身去?知道的当你清减,不知道的怕是要猜测咱西天梵境穷的连身像样的衣袍也裁不起了。”转而又摇头遗憾道:“可惜了这幅容貌啊,若是好好打扮打扮,怕是那些素来清心寡欲的也要忍不住多瞧几眼,这样叫你糟蹋了,实在可惜,可惜!”
他左一句可惜,右一句可惜,说了不知多少回,直说到我自个儿也觉有些可惜了才罢休。
当初菩提埋葬了慕一,当真没有再去寻他,而是拜在了菩萨座下,呆在了这西天梵境。后来我来了此处,才重又遇见他,许是命中有那个做邻居的缘分,这一番又做了几百年的邻居。
礼佛诵经之余,我俩也时常闲谈,曾有一回,我问他:“为何跑到这梵境中来?”
他回道:“怕自个儿忍不住去找他,便在此处诵诵经书,抄抄经文,倒也能静心。”
言下之意,是怕自己再次坏了他的修为。
“伯伯,伯伯!”脆生生的童音再次响起,唤回了我越飘越远的神思。
转回身,却被眼前所见惊得不轻,这当真算是造孽吧?
在人间时,缓缓长得更像沈荼,而回归仙身的缓缓,却与我更像,尤其一双眼睛,恰如镶嵌了一双赤色宝石。我分明记得,当年他醒来时,眼睛的的确确是漆黑如墨的,怎会变成了红色?
心思回转,我当年也是成年后才变为了赤色双眸,他,小小年纪,这算是怎么个说法?
那清澈的眼神有些直,愣愣的望着我,看来他的震惊丝毫不亚于我。
“伯···不,哥哥!你的眼睛也是红色的!”他风风火火跑过来,停的不稳,差点摔在地上,我一急,伸手便将他捞起,小家伙身上的肉不少,抱着甚是软乎。
他也是惊魂甫定,抬头时眼神有些懵懂,待恢复时,当即笑弯了一双赤色的眸子,“哥哥,哥哥,你的眼睛真漂亮!”
一叠声的“哥哥”听得我心中很是舒爽,看得出,他不记得我,便也不需顾忌了罢。
“你的眼睛也好看得很。”我由衷道。
他听了却低下头,小脸上有些沮丧,“但是长老们都不喜欢,他们私下说这是不详。”
“既是私下说的,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小家伙撇着小嘴的模样太可爱,我忍不住捏了他肥肥的脸颊一把。果真比我的嫩得多!
“姑姑告诉我的。”他如实以告。
没有半点防人之心,平遥,你这是怎么教的,万一日后叫旁人欺了骗了可怎么办?
“七姑姑说,我这是随我娘,我娘的眼睛就是红色的,但是长老们都不喜欢我娘,因为她当年犯过错。”
“所以,他们也不喜欢你么?”心头隐隐有些不快,本以为将他留在天宫会好些,没想到还是留了把柄叫人诟病。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能如何?我是未来储君,他们再不喜欢也只能憋在心里,在我面前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的。”
我看他小大人一般板起了面孔,几分惊讶,几分好笑,“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我父君教的,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子嗣,长老们再不待见我,也无可奈何。”说完,脸上露出几分狡黠的笑意,衬得那白嫩的小脸更加俏皮。
我忍不住亲了他小脸一记,“聪明。”
他红了脸,一只小手捂着脸颊,“哥哥,你是夸我还是夸我父君?”
“都聪明。”
“嗳?”天真的脸上几许疑惑,“哥哥,你认识我父君么?”
我一顿,道:“不认识。”
“那你怎知道他聪明?长老们私下也说过他糊涂来着。”
天族长老们何时变得如此清闲了,竟是常常私下里聊些八卦的么?
“我给你摘果子罢。”不再回答,我直接抱着他走到那株长势最好的梨树下,挑了个最大的梨子摘下,递到他怀里,小家伙一见那个头顶大的鸭梨,便将之前疑问抛到了脑后,“吭哧吭哧”啃得过瘾。
这边正啃着,那边他父君便亲自寻了过来。
诚然,我今日遁出法会,不只是因着瞌睡,还有一部分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他。
原本佛祖讲解佛理讲得正酣,天君却驾到了,架势颇大,便连佛祖也停下来向他颔首致意,多大的脸面!
自打做了一世的柳昔,对上他时,我的骨气便减去不少,当即便遁了,可我哪知,不过想要摘个果子而已,怎就遇上了呢?
“缓缓,不是叮嘱过不准乱走,你怎跑来了这里?”他径直走了过来,神情中除了一个父亲面对不听管教的儿子时该有的愤怒与责备,不见一丝其他感情。
“这位仙家,多谢方才照看小儿。”他瞥了一眼缓缓手中的大鸭梨,抬首对上我的视线,眼神和善的很,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方才手心冒出的汗,算是白冒了,“不必多谢。”看他伸出的手,我十分爽快的将缓缓转交至他手中,他对我笑笑,抱着缓缓转身,一步步走远。
脚步十分稳当,不见半点迟疑,倒是缓缓攀着他的肩频频向后望我,面上略有些不舍,我朝他挥挥手,他又望了一会儿,待他父君走得远了,软软的趴下,那颗小脑袋直到远的再也看不见,仍未见他抬起过。
平遥,你何时竟如此听话了?我说日后见面便当做不相识,你还当真规规矩矩照做了?多谢?谢个什么?我自己的儿子用得着你来谢?
边摘着果子,边念叨着,恍一回神,却又忍不住自我唾弃了一番。
自此不见,哪怕相见也不相识是你自己说的,不认儿子也是你自己的决定,如今一切如了你的愿,还有何不满?
越想越气,果子便越摘越多,一口气将菩提的果园中所有成熟的果子全摘了,这一回不知又要吃多久了?
回了居住的院落,进门便看见我那老邻居又躺在那条他躺了几百年的青石板上,面前幻化而出的水镜中,清清楚楚便是果园中的场景,如今那繁茂的枝头上,便只剩下了略显青涩的果子。
“一片果园而已,这样看重是为哪般?”随手将摘来的果子抛过去,那原本被我用法术变得极其微小的果子,在落到他身上的一瞬间,忽而便回了原本大小。
“炎梧!你想砸死我吗?”他一惊,拂袖挡过大半果子,却仍被几个砸中,龇牙咧嘴地与我叫嚣。
“谁叫你看了不该看的?”我走过去,坐在惯常坐的石凳上,见石桌上摆着的茶水,另拿起一只瓷杯斟满,细细的品。
菩提收拾了满身狼狈,在青石板上坐起,颇不赞同我方才的话,“那是我自个儿要看的吗?我不过是如往常一般用水镜察看果园,哪知就看见你了?再者说,我又如何得知天君大驾竟会到我那小果园中?不过凑巧罢了!”
“看见了还不懂得避开?及时关了水镜便是,一直看到方才,你敢说并非有意?”我斜觑了他一眼,他果真噤了声。不过片刻,却神秘兮兮的也坐到了一旁石凳上来。
“我看天君的反应,怎会如此平常?你们当真从此陌路了?”
一小口茶水呛在了喉咙,我硬生生忍住了,无视他期望的神情,转身进了房中。
在房内张了结界,我才放出声音咳嗽,许是方才强忍住的缘故,这一咳便不容易停,直咳得喉咙有些火辣辣的痛才罢休。随手倒了杯已然冷掉的茶水灌下肚,终于缓和不少。
自窗口向外看去,菩提已然不在了,便撤掉了结界。
他常常躺着的那青石板,躺了几百年,上面竟叫他躺出了浅浅的一个凹槽,躺在上边时,恰巧与他的脊背线条吻合,真真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
我迈出房门,学着菩提躺在那青石板上,没个片刻便又坐了起来。那凹槽与我的脊背不相匹配,硌得很。
时常见菩提躺在这处望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依我猜,多半是在想慕一罢。千年的期限已然过了近四百年,他们重逢的日子也不远了。
到时有情人终成眷属,怕是要羡煞旁人了,只是不知那旁人里头,会不会有我呐?
☆、第48章 暂住
距上回遇见那父子俩已有些日子了,尽管我不大爱记日子,大略一数却也有几年了。离了凡间便是如此,寿命长了,便觉时间过得更快,眨眼便是几个年头。
近来日子过得忒清闲,看看经书,抄抄经文,不知不觉便是一整日。
偶尔菩提也来串门,躺在院中翠竹旁的那条青石板上,两人谁爱动谁便去沏一壶热茶,若是都犯了懒,便将就饮一盅白开水,或是干脆不喝,闲聊半个时辰,倒也安逸。
因此,当鲜少听到的敲门声响起时,我竟愣了几个眨眼的功夫。毕竟菩提串门时都是不敲门的。
原本我正挨在窗边的软榻上打盹,窗外小雨淅淅沥沥,微风轻拂,正是午睡最舒适的好时机,却被这敲门声打搅了。
起身时还打着哈欠,到了门口,伸手拉开紧闭的大门,一打眼竟没看见人,暗道一句:莫不是在做梦?正要关门时,却听见极清脆的童音。
“叔叔,我还在门外,你关门作甚?”透着一股焦急与委屈。
本就因午睡才起而略显困顿的脑袋竟一时来不及反应,那小家伙便已挤过了门缝攀到了我腿上来。
“缓缓?你怎的还这么矮?”想也不想,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分明是柳昔才有的性子,果真那一百年活的,直活到我命里来了。
话已出口却也收不回了,眼见着缓缓霎时苦了一张脸,揪着我的袍子一角,有些腼腆,有些无奈,“七姑姑说,这也是随我娘,我娘小时候也长得慢。但是父君说了,长得慢的日后成年便越强,缓缓长大了一定是天界最厉害的!”说的颇有雄心,颇有壮志。
我本想回他几句,以示鼓励,话还未出口,却见他小脸上神情突变,疑惑着仰起头来看着我,“叔叔,你怎知道我的小名?”
我一惊,迅速回忆一番,上一回见面时似是听他父亲唤过,便道:“上一回你父君便是这样唤你的,我听见了。”
本以为这就应付过去了,他却又问:“叔叔怎知道那是我父君?”
又是一惊,再一回忆,“上回你父君说过你是他儿子。”
他却犹有疑惑,“真的?”
难不成记错了?豁出去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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