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 作者: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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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衣男眨巴两下眼睛赶紧溜了。
宋昂嗤笑,“杂碎。”
宋明武搭着他的肩膀,“小小年纪积点口德。”
宋昂冷冷扯了一下唇角,挥开他的手默默往前走。
经过小巷的入口他踉跄着拐了进去。宋明武离他只有五步路,悄无声息地跟着。小男孩走到了十五中的后门,去敲保安的门。保安开了门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北口音问他干什么。宋昂l说,我是这里的学生,我来上课的。那保安骂了一句,神经病,晚上了上什么课。宋昂的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嘟囔了一句什么。保安不耐烦地推开他,“明天早上才上课!”
门轰地一声关上了。男孩茫然地站了一会儿,靠着掉漆玄色铁门坐了下来。
宋明武等着,看他是不是能自己站起来。可男孩儿就这样靠着门板歪头闭起眼睛睡起来。他那样子,仿佛大年三十晚上江边靠着长椅睡觉的模样。宋明武的胸口发出了轻轻地喟叹,他走过去也坐下来,“起来了,回去睡。”
宋昂睁开眼睛,醉眼迷蒙,“啊?”
“起来吧,乖。”宋明武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低头将他刘海前的头发拨开。
娟秀的五官一下落进了朦胧的月色,他的眉眼其实很温柔,并不像性格那么膈手。
宋明武的目光柔和下来,“我们回家,好不好?”
宋昂沾着水汽的眼睫轻轻抖动,“我要去春游。”
“去哪儿?”
“去春游。明天……学校要去春游。”
“那就明天再去。现在先回家。明天还早。”
宋昂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月色发酵,浑身都是麦芽的香气。
如果明天还早,不妨先醉一场。
许多年后宋明武想起这个心动的夜晚,仍然记得很多当时的细节。包括校门外漂亮的阴香,晚春枝头吐青,薄薄的透明一层薄荷绿色的叶夹,宛如萤火在永夜的星幕下凝望。
宋昂那时候孤傲地像是一朵扶桑,是一抹带着浓厚悲剧色彩的艳丽。
苏雪伦这几天觉得肚子特别不舒服,肠胃不消化。她随便塞了两枚胃药但是没什么用处,于是她诞生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她跑到隔壁社区小医院做了个尿检,医生冷淡地把报告扔到她面前,说,“怀孕了。打不打?”
她用力一点头,“打!”
这附近天天都有小女生来打胎的,医生见怪不怪,哗啦啦开了好几张单子,“左边验血,右边B超,今天手术室已经排满了等会儿检查完了你填个表预约时间,最早后天能做。”
苏雪伦拿了单子去旁边缴费,糊着黄胶纸的小窗口下一盏红灯亮了起来,小护士说,“你好,240块钱。”苏雪伦哑口无言,做检查这么贵?
她兜里一共一张一百加几块零散的碎钱,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啊,我先不做了。”
小护士见怪不怪,点点头把单子还了回去。
狭窄昏昧的走廊上苏雪伦抱着她的书包有点苦恼地坐着。
做生意的事情她一向是很有原则的,不戴套的客很少接。秉着大家都健康的思想,大部分人其实会愿意戴个套儿。有时候遇到特别难缠不讲道理的客人,她会自己吃点药图个安心。生意安安稳稳做了两年从来也没出过事儿。
她咬着指甲把那两张体检单子揉成了一个团,狠狠砸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旁边诊室的房间啪一下门开了。她吓了一跳,手指一缩自己咬了自己一口。
一个穿裙子的女孩子抱着肚子被小男朋友扶了出来。小男朋友很无奈,“还疼啊?”
女孩子瞪过去一眼,“给你肚子里挖一块肉疼不疼?”
她那裙角沾着暗色的血迹,苏雪伦看得那块发黑的红斑发愣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走过去有点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那个……刚刚打完?”
女生白了一眼没好气地点头。
“做那个手术……多少钱?”
男生脸都苦了,“一千六。”
苏雪伦讪讪然,“哦。”
她心里想着,还好刚才把那两张破纸扔了。
回台球室之后她找了个小女孩子来问。那女孩子立刻明白了,给她写了个医院的名字,说,“还没到三个月吧,趁着没三个月赶紧堕了,要不然堕不了。这个事儿不能省,身体坏了本钱就没了,姐姐你客人这么多,还没两个傻点的?坑了去给你交钱就是了。”
显然这是经验之谈。苏雪伦点头,“行,我去找找。”
她翻了一圈电话号码本,挑了个软柿子把人约到了医院,威胁人说如果不给钱做手术就告诉他老婆孩子,去他家里面闹。柿子果然一捏就软,老老实实拿了三千出来,还要她立个字据打了孩子后分道扬镳绝不纠缠。苏雪伦豪气万千在那张纸上签了名,数着钱窃笑着跑了。
做手术那天她没通知任何人,下了课背着书包到医院换了个衣服非常悲壮往床上一躺,医生说局部麻还是会有知觉的,你自己留心着点。她诚惶诚恐点了点头,突然想到电视上都说医院做手术要给红包的,又有点担忧自己没给红包会不会被塞个剪刀到肚子里。
手术床进门的路上,世界在倒着跑。大门敞开,迎来一阵冷风,忽然身体一停,啪一声头顶强烈的灯光刀一样插进了视网膜。她怪叫了一声把眼睛闭了起来,原本黑色的虚空散发着灼热的红光,她觉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从得知怀孕开始就从未产生过的罪恶感从四肢百骸涌出来了。她知道这种罪恶感来自什么地方,因为要亲手扼杀一个生命总不会无动于衷。听人说堕`胎是要下地狱的,为什么呢?又不是我想要这个孩子的,生出来也只是个拖累罢了,又贵又费精力,自己都养不活还养个小孩,万一养不好又要去做鸡,那样也不好。
能不能免除堕`胎下地狱的罪责呢?我是在为这个世界上少一份可能的肮脏做贡献啊。她想。
手术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过程也没有什么感觉。
她感觉到身下那张旧床单已经被冻得僵硬得像纸一样的时候,手术结束了。大门一开,世界这次是正着走的。她仿佛又回到了人间。
宋昂醒的时候在派出所警队的临时宿舍,一般是给值班的警员休息的。虽然脑袋断片,但还知道自己是喝多了,估计被那个警察弄过来睡着的。宋昂忍不住往温暖的被子里窝了窝,四肢都不愿意往外面伸。他嘟囔了一声眷恋地滚了两圈,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休息室里有暖气,并不特别冷。他整理了衣服,确定手机钱包烟打火机都在身上,大摇大摆走出了警局。门口值班的小警察看到他还对他笑了一下,“醒了?”
宋昂有些尴尬,还是给人家点了点头,“嗯。谢谢啊。”
门口一辆灰色的雪佛兰停在街边,猛地响了两声喇叭。
车窗摇下来,一个滚烫的包子贴着脸递上来,“走。上车。”
宋昂忍住骂人的冲动,想起昨天晚上能睡一场好觉没被人丢在大街上冻死的恩惠,还是收敛了脾气展现出难得的教养,“去哪?”
“废话那么多,快上车!”
宋昂跳上了车,冷热交替让他哆嗦了一下。手边正好是一杯柚子茶。
“把东西喝了免得头疼。”宋明武打方向盘掉了个头,“你们春游是在学校集合吗?我记得上学期是在沿江路口坐大巴?”
宋昂眉毛跳起来,“什么春游?”
“不是你自己昨天说的,今天学校春游。”
宋昂脸黑下来,“不去了。去网吧。”
“网吧多没意思,跟大家出去玩才有意思嘛。”
“我没说要去春游!”
宋明武笑了,摸摸他的头,“春游去哪儿玩?”
“英雄嘉年华。然而我没有交钱,所以没去。你最好现在掉头,要不然等一下那段路很长没办法掉头浪费你的油钱。”
“为什么……”前面一辆车横冲过来,将后面的问句截了下去。宋明武哗一下打拐了方向盘车子在道上滑出一个S型依旧向前行进。
晨光正浓。沿江带初醒的树木在阳光下招摇。
下一个路口车子转左往高架路走去。宋昂莫名其妙,“去哪?”
宋明武爽朗地笑起来,“英雄嘉年华!”
第七章
“快到了。”
“唔……嗯?”
宋明武将座椅拉起来,“起来了。快到了。看看外头漂不漂亮?”
窗外正是无垠的芒草从天边漫过,青色的风穿过拉长的电缆,信号塔站在田架上,塔顶挑起白色的云。天光落在露水蒸腾的雾气上,折过七彩的光斑。
男孩的眼睛亮起来,唇角轻轻翘起。
车子过收费站可见嘉年华天蓝色的童话城堡和飘扬的五彩小旗。宋明武将车子停进停车场。
“来得有点早,还没有开门。”
宋昂摇摇头,“就在门口看看就好。”
“想进去就进去。一张门票能贵到哪里去?”
宋昂说,“真的不用。我其实不是想进去玩。我只是想来看看,它长什么样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特别幸福。
“谢谢你啊,警察叔叔。”
城堡被扔在了身后。少年蹲在灰色的河堤上,极目眺望,天地宽广,人间辽阔。
宋明武买了热奶茶,“冷不冷?”
“还好。这件毛衣是我妈给我打的,特别厚。”男孩摸了摸身上的毛衣,“穿了三四年了,我看我要是不长高了的话再穿个七八年没问题。”
“你妈还会打毛衣?这是羊毛的吗?”
“不是吧,不知道什么毛。”
宋明武喝了一口奶茶,“男孩子你这个年纪还有得长,到大学还能长个一两公分。我小时候很矮,初中的时候还不到我们全班平均身高,后来高中三年窜了十五公分。我在警校还长了两公分来着。你有一米七吧?”
“一米七五。”
“那就是嘛,能再长五公分,一米八就更帅了。”
宋昂拨开头发,笑得眼睛眯了起来,指着下面的河涌,“你说,这个天气,那水会不会很冷?”
“废话,会冻坏人的。你要下去游泳?”
宋昂眼内精光一闪“我想去捞鱼。”
春天的河水有点下不去脚。宋昂倒是很熟练的样子,把奶茶杯子撕开封口,裤腿一卷就往下摸。冰凉的河水冻得他撕地倒抽了一口气,表情十分生动。他朝宋明武招了招手,“还行,不是特别凉,你要不要下来玩?”
宋明武陪着他下了河。河水清冽,表面浮动着鳞动的光带,石头五颜六色,沾着青苔和河泥。鱼小而精,滑溜的很,一杯子舀上来都是水,舀不到鱼。
宋昂弯着腰,毛衣向上撩起,露出一截清瘦的腰来。宋明武无奈地把毛衣拽了下来。男孩儿奇怪地转头忘他。宋明武摆摆手,说,冷不冷。男孩的杯子里一条黑色小鱼在水里翻腾,它小的几乎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儿,远看像是一个逗号,拖着灵活的尾巴撞到了杯壁来回折返,四处碰壁。宋明武握住他的杯子,说,你看。
男孩雀跃起来,手指伸到杯子里逗弄。他摊开了手掌两手并拢,让宋明武把小鱼倒在他的手心里。冰凉的水淌过指缝,从折叠婉转的皱褶里缓缓浸透,黑色的逗号这时候亲吻了他的指尖,又滑到手心里,跳起来甩开一小从水花直打在脸上。
少年朗笑,眉眼全开,毫无顾忌。宋明武看着,脸颊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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