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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瑜不敢想象，他深呼吸一口气，试图给自己力量和勇气，慢慢说道，“赵先生，赵桐他....”

　　赵显绎突然打断了他，似乎是想到了很重要的事那样，口吻略微急切地说道，“卓瑜，你知道吗？我今天梦到了桐桐，他仍然在我的梦中，只是不肯进我的房间里来，我把门打开，他就转身跑了，我追出去，想要抓住他，让他不要跑远，对他说，‘桐儿，回来，我是爸爸，你不认识我了吗？’他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跑，就站定在那里了，我也停了下来，看着他，没有走上前去，他没有消失，也没有走远，我们两个这样站着，互相看了好久.....卓瑜，你看，桐桐他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的对不对？你说呢，这个梦是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也许赵显绎不知道，卓瑜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的正常。

　　他对赵显绎说，“嗯，是的先生，现在你那边应该很晚了吧，你注意休息，不要太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了，如果睡不着，叫医生开些药也是好的啊。”

　　赵显绎笑了起来，仿佛今天小憩的时候，梦到了赵桐比什么都值得开心。

　　他也不在乎自己睡眠好不好，质量高不高了，只是能够在梦里见到赵桐，这就一切都值了。

　　即便只是那样小和虚无的一小段时间，也让他开心无比。

　　他说，“没关系，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倒是你在国外，和赵桐一起，你要多照顾他，他对我不像以前的时候了，什么的粘我，贴着我，不愿意让我离开，如今他连面都不愿意和我见上一次，我不怪他，他在我梦中还是小时候的模样，那么小，就是以前我给你看的他的照片上的模样，哈哈，你说是不是很可爱。”

　　赵显绎这是得了失心疯似的，凌晨做梦醒来再也睡不着，反倒是对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拼命回忆过去的种种美好。这种大抵都是老年人才做的事情，因为人生不长，大限将至，没有多少美好的人生愿景可以仰望了，索性看看自己这辈子发生过的好事，这样一看，才发现原来人生全然都是好事，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过。

　　卓瑜听着他忆苦思甜，只想哭，又不能哭。

　　赵显绎对他讲起赵桐小时候的那种口吻，多么像一位慈父，像一个爱极了自己孩子的父亲。

　　但是自己不能说，不能告诉他赵桐的近况。

　　赵显绎说道最后，又不免叮嘱说，“你要好好替我照顾他，他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把他托付给你了，你不要辜负了我，我会记得你的好的。”

　　

　　这颇有白帝托孤的意思，卓瑜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

　　好在是赵显绎沉浸在自己一片遐想的美好的世界中，并未觉察到他的声音的不对劲。

　　他说，“我知道了，先生，请您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

　　赵显绎很满意自己找到一个负责任，诚实可靠的人照顾赵桐，他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也没问起到底是何事让卓瑜凌晨时分会打电话回来，他彻底忘了这件事，已经被那个和赵桐在同一个梦境中见面的梦迷住了。

　　卓瑜挂上了电话这才能彻底哭出来。

　　他咬住牙齿，呜呜哭泣，就像是某种犬科动物一样的呜鸣。

　　他双膝跪在地上，俨然是给赵显绎磕头谢罪一般。

　　可惜赵显绎看不到，但是他也仍然长跪不起。

　　赵显绎那种在电话里头诉说对赵桐的期许，对儿子小时候的追忆，如此种种，虽然如浮云掠影，惊鸿一瞥，早已过去，但是赵显绎如今多么可笑，却紧紧把这些拽在手里，认为这些才是自己拥有的，虽然失去，但是好过无法拥有，赵桐现在离开了他，留给他的，只能是曾经的点滴。

　　这样让人发笑，可笑，但是又因为可笑，让人觉得分外心酸，难过，煎熬。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才会让一个人甘愿守着记忆过活，而不愿走出来面对现实。

　　也许是现实太过残忍，所以宁可自欺欺人，也不要看见现实的真面目。

　　赵显绎这么大的一个人了，不可能不懂这一切。

　　但是正因为懂，太懂了，所以才知道哄骗着自己的好，的重要性，和必要。

　　不然他可能真的没办法开心愉快起来，一直郁郁寡欢，这一年来让他的白发已经多了不少。

　　赵桐回到自己房间之后渐渐听得有人哭泣哀鸣的声音。

　　他放下画笔，打开门一探究竟。

　　这才从二楼的走廊上看到是卓瑜跪在地上，抱着头哭泣，他无法理解卓瑜为何这般做，但是他那样悲痛绝望的模样，让赵桐深深地铭记在了心里，他极其擅长捕捉人的这种内心释放时刻，那种人性的纠缠和沉沦让人沉迷，又让人警醒。

　　赵桐因此一个晚上没有吃饭，只能吞了一些干面包作为充饥之物。

　　他仍然是学校勤奋努力的好学生，老师和同学都被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天赋所折服。

　　在他精神饱受折磨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居然能够被评选为学校最优秀的学子之一，学校举办一年一度的展览，展出学校最优秀学生作品集，赵桐一口气拿出了十多幅油画作品来，这几乎是别人五年毕业作品的总量，这其中便有那一幅关于卓瑜跪在电话机旁哭的画作。

　　并且这幅画获了奖，赵桐因此被评为学院最有潜力的学生。

　　校长专程为此次展出做演讲，赵桐收获了他来到法国的第一份成功。

　　与此同时，赵显绎闻讯也赶了来，他站在星期一下午的校园广场上，看着赵桐站在讲台上致辞，那一刻他觉得内心很平静，仿佛好久都未见到过这样的赵桐了，但是又仿佛，是夜夜梦里都见到他。

　　赵桐作为最有潜力的学院新人发完言，就把话筒递交给了身边的校务处主任。

　　很多人为赵桐的成功表示祝贺。

　　大家送他鲜花，礼物，巧克力，还有书籍。

　　赵桐都道谢收下。

　　卓瑜等人群散去来到他的身边，对他说，“恭喜你，如果赵先生能看到你今天的样子，一定会替你骄傲自豪。”

　　赵桐难得一笑，语气黯然，说，“可是他看不到，不是吗？他不愿意见我，把我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有你作为中间的传话人，我做什么他都不在乎对不对。”

　　卓瑜眼睛闪了闪，里面带着悲伤，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赵先生，他很爱你，一直都爱你，只是你们之间存在误会，所以他才无法见你，你不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他为你操了多少心....”

　　赵桐安静地听卓瑜讲完，卓瑜说了一半，才想起这是赵显绎叮嘱过自己不要跟赵桐讲的。

　　但是他已经说了。

　　他放弃似的松下了肩，低着头说，“赵先生也来了，他知道你要获奖，很高兴，忍不住想要来看你，没有经过你的允许，他很抱歉，但是他已经来了，就在广场的那边，如果你愿意，想要见见他吗？”

　　卓瑜作为赵显绎的代表，一直陪在赵桐身边，赵桐并不知道他会来。

　　听到卓瑜这般小心翼翼地询问，他才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卓瑜身后的赵显绎。

　　他几乎是没怎么变，但是却又变了很多了。

　　他的法令纹加深了，还有他额头的皱纹，仿佛也深刻了很多。

　　他英俊的面庞倒是没怎么被岁月抹去魅力，依然还是让人心动的模样，不少欧美的小姑娘看到他，还会为他议论纷纷。

　　赵显绎看到赵桐首先打招呼说，“桐儿，好久不见了。”

　　赵桐从未想到两个人时隔两年的见面是如此的平淡无奇，甚至充满了平静的。

　　他自己也心里毫无波澜，说，“爸爸好，没想到你会为了恭喜我而来，我很高兴，谢谢你。”

　　卓瑜这时候已经走远了，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赵显绎微微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很迷人，平添了岁月的魅力和沉稳，但是赵桐却心里难过起来，他知道，以前那个年轻的父亲不是这样的，他不会这样好脾气的笑，也不会这样客气疏远地跟自己说话。

　　时间把他们两个人终究改变了。

　　却没有人可以抗拒。

　　赵桐心里突然就难受起来，他更加难过的是自己居然就如此若无其事地接受这一切了，甚至也想反抗，抵抗什么。

　　这让他越发悲伤，为赵显绎的老去，也为时间的无情。

　　赵显绎穿着笔挺好看的风衣走过来，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你现在出息了，能看到你取得这样的成果，我很开心，也很高兴，你长大了，爸爸却老了。”

　　这是全天下所有父母都会说的话。

　　如果赵桐跟他关系再亲近一点儿，或者时间再倒回去一点儿，赵桐肯定会抱住他腰说，“不，我不要你老，我也不会离开你。”

　　但是如今他变了，变得沉默且寡言，很多感情在胸中翻滚，也不会对赵显绎说了。

　　他低着头，不好意思直视赵显绎温柔的眼神，说道，“没有，我还差得远呢，等我将来真正出息了，一定好好孝敬您。”

　　赵桐无意之间对赵显绎称呼了“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会这样，赵显绎听到他的话，又是满意地笑了笑，不甚在意道，“好了，看到你好，我一切也就放心了。以前是我过于冲动，把你突然之间送往法国，并不是想要惩罚你。桐儿，你现在长大，爸爸可以安心地离开，你要明白很多道理，不用爸爸教你，你都可以做得很好，这样，我离开你也就无憾了。今后的路你都要一个人走，爸爸不能陪你，虽然有很多遗憾，但是看到你能过得开心快乐，这就是做父亲的最大的心愿了。”

　　赵显绎这番话说得朴实无华，却硬生生把赵桐的眼眶逼出眼泪来。

　　他要努力忍住，才不在赵显绎面前哭出来。

　　赵显绎看他如今芝兰玉树一般，出类拔萃，心生快慰，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一件事了。

　　他对不起赵桐的地方很多，但是时光无路可回，让他只能放手，让这个孩子去寻找自己的天空。

　　他这个做父亲的老了，尽了该尽的义务，那就该是对孩子放手的时候了。

　　赵显绎给赵桐准备了一笔钱，然后给他在塞纳河边买下了现在他居住的那栋小房子，赵桐将来认不认他这个父亲都无所谓了。

　　时间久了，他也几就想明白了。

　　本来赵桐就不是自己的儿子，还要一再挽留他作什么。

　　难道还要用以前对他的好来道德捆绑他吗？

　　赵显绎不想的，所以他给赵桐自由，想让他离开自己以后比在自己身边过得更好更快乐更自由。

　　赵桐还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在学校的展览会上见到赵显绎这就已经是出乎意料的事情了，赵显绎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要不为之动容也很难。

　　他想要尽量装作得体大方的样子，感谢赵显绎这些年的照顾之恩，想要感谢他太多太多，感谢他今天的到来，但是情感那么多，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谢谢你，爸爸，我有今天，都是因为有你。”

　　赵显绎笑起来，笑得有点痴和傻。

　　他说道，“傻孩子。”

　　赵桐看着他离开，他的车子就在马路对面等着他。

　　赵桐有些难过和失落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那么短，那么短。

　　好像从小时候开始，就从来没有满足过和父亲呆在一起的时间。

　　只要和父亲呆在一起，时间就好像被狡猾的小偷偷走了，不知不觉变少了好多好多。

　　赵显绎的身影转身离去，一阵风吹过广场，赵桐立刻迷了眼，趁此机会转过身，正好，可以不用看见赵显绎最后离开自己的那一幕。

　　他拼命装作十分镇定平静的样子，想要不在乎刚才赵显绎说过的那一番话，每一个字，每一音节。

　　他心里一遍一遍默念，再见了爸爸，再见，爸爸我爱你。

　　他多么想留住赵显绎，让他留下来陪自己，不要在离开自己啊。

　　分离了两年那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吗？

　　还要让这段时间更长，距离更遥远吗？

　　他每一次忍住要回头去张望的冲动，最为害怕自己转过头，就看见赵显绎也看着自己，那样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行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