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胆小鬼 作者:连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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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不再被排斥到医院去,他的确表现良好了很多。
  几乎每天的菜肴都是亲手做的,伺候病人所遇到的并不太干净的事情也没让他说过怨言。
  这日又是几个医生会诊例行检查,有程立行的优秀学生,也有从国外请来的肝癌专家。
  一本惨白的病例,很多令外行人完全不懂的数据,让这些向来妙手回春的白衣天使也无可奈何,彼此情绪都很低落。
  易佳站在角落里听着他们中英文交杂的讨论,每个大夫摇一下头,他单纯的心灵都会沉一分。
  后来等到程立行反而费力的安慰大家,终于让难过的小孩儿红了眼睛。
  易佳害怕死亡,原本很遥远的词汇在这两年不断地出现在生活中,又怎么可能有力量承受更多。
  因为病情的恶化,程然不断地陪床基本都是住在医院中,英俊的脸庞也显得有些憔悴。
  他看到易佳这个样子,便和张轻音说:“妈,你和小佳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张轻音惨白着脸点点头照做。
  小孩儿临离开时再次不放心的回头望向程然。
  程然微微的笑,很干净。
  一如即往的平和大气。
  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多了些让易佳也会感到心疼的东西。
  等到会诊完毕,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程然听完医生们全无希望的结论和安慰,终于得以喘口气走进显得很空旷的病房。
  老人面色蜡黄的卧在被子中,输液针插进他苍老的血管,药液滴答滴答。
  程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声问道:“爸,想吃点什么吗?”
  程立行的不大声音有些嘶哑:“我想抽烟。”
  这完全是对病情极度有害的行为,可程然犹豫片刻,还是点了只香烟替他吸燃,慢慢的放到了父亲唇边。
  程立行颤抖的张开嘴抽了口,又颤抖的吐出。
  空气变得很朦胧。
  老人忽而问道:“易佳……跟你是那种关系吧?”
  程然没想否认什么,淡淡的回答:“恩。”
  眼神很空洞的凝视着雪白的天花板,程立行过了很久才说:“他是个好孩子,不要再混日子了,好好待他。”
  程然微笑:“我知道。”
  说完屋子里又陷入了寂静。
  就当程然以为父亲已经沉睡过去的时候,老人又张口道:“你都这么大了,我也没什么嘱咐你的,只是我不在了记得孝敬你妈,她过得不容易。”
  程然认真的点头:“恩。”
  程立行的语气有些迷惘:“也不明白这些年到底图的是什么,怎么一眨眼忽的就过去了呢?我还记得你走之前的物理考的特别好,要我给你买个新相机,后来,我买了,可是没来的及给你就把你送到北京去,以为你考上大学的暑假能回来,便还给你留着,你也没有音讯……再后来,我就有点记不清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低沉的声音浸透了时光的痕迹,衰老,孱弱,无比沧桑。
  都说儿子长大了,父子的关系就会彼此置换,老的成了小的需要照顾,小的成了老的必须坚强。
  程然一直不理解这句话,现在却有点莫名的感触。
  他拿在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便又点了只低头抽了口,眼眶微酸的淡笑:“前两天我妈给找出来了,挺好的机子,我陪她到公园里拍了许多照片。”
  程立行弯起嘴角:“哪天洗出来给我看看。”
  程然点头:“恩,早点休息吧,我就在这儿给你看着,放心。”
  说完便掐了烟,因为不想让空气变得太差。
  他差点就冲动的问:爸,你恨我吗?
  可是他又朦胧的懂得了答案。
  这个答案让那个问题根本就说不出口。
  快到晚上九点的时候,该输的药终于全部输完。
  程然整天没吃东西,又怕出去了父亲出事没人照顾。
  只得在屋子里随便找了个面包准备充饥。
  谁知道手机忽的就震动起来,是快餐店的外递员跑到医院送餐。
  黑椒披萨和咖啡,还温温的冒着热气。
  程然付完款后无奈的给小孩儿发个短信:“不好好休息,乱操心”
  易佳很快就回复了:“嘿嘿嘿^ ^怕你饿肚子嘛,奶奶不让我出去只好叫外递,结果还是你付账^ ^”
  程然靠在椅子上边吃边笑,心情终于好了点,逗他说:“什么你你你的,该怎么叫我”
  易佳道:“坏蛋。”
  程然就知道他会这样,弯了弯嘴角合上手机有点走神。
  他比谁都明白易佳的不安,但是舍不得挑明了安慰。
  每次涉及到沉重的话题,这个小孩儿都会跟天塌了似的掉眼泪。
  在这个年代,连%C3%E1%88%D6%90%82%35">生都不可能如此。
  从前程然不太关心明天,觉得该怎么就怎么一切随缘。
  但现在他想好好的去生活。
  因为完全不晓得,如果没有了自己,易佳要怎么办。
  他想永远的去保护这个不太聪明的男孩子。
  即便有一天,易佳会成长为男人。
  即便又有一天,易佳也会老去。
  关于未来的那些想象已经不能称之为改变了,那对程然坎坷的人生来说,是姗姗来迟的完满。
  程立行去世的那天,很普通,很平静。
  他差遣儿子出去买水果,等到程然拎着西瓜急急忙忙跑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躺在病床上永远的闭了眼睛。
  老花镜就放在枕边的散文集旁,衣衫洁净,神态安详。
  窗外的阳光温柔的播散进来,有着一缕一缕金色的美丽痕迹。
  程立行并没有留下癌症病人的挣扎和凄凉,他大概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去,便默默的去了。
  有人说过,生命就像花开,自然的盛开,自然的凋谢。
  依循自然的脚步,就是它最好的存在与离开。
  给程然起这样淡雅的名字,也有此意。
  却是三十几岁的时候,程然才首次懂得了其间的感觉。
  葬礼举行的很简单,尽管有很多后辈和亲朋好友前来吊唁,张轻音还是遵循了老伴的遗愿,所有从简。
  墓园里的一块洁净白碑,几束浅黄菊花。
  甚至不需要说太多追忆的话语。
  大家都是理智的成年人了,表态都是很理智的沉默。
  只有易佳凄凄哀哀,红着眼睛站在那里抽噎。
  程然始终扶着小孩儿的肩膀,好像需要安慰的反倒是他。
  那天,等到执行完仪式,总是湛蓝透彻的天空已有些暗淡了。
  礼貌的送走了所有的来者,看着他们身穿黑衣的背影,反倒让程然的心诞生了几丝平静。
  都觉得死亡是件悲伤到沉痛的事情。
  可逝者已看淡,能够维持自己的平静,才是对他最好的尊重。
  张轻音很有气度,仅等到只剩下程然和易佳,才弯下腰摆好盛开的菊花。
  眼眶无言湿润。
  程然对母亲欲言又止,反倒让直起身子的张轻音笑了:“幸好他是在夏天走的,若是冬季,我可能就会有点承受不来。”
  “要想开些。”程然唯有这句可有可无的话,温柔的说出口后又是沉默。
  父母都是聪明的人,在那个年代也是自由恋爱,相伴几十年,已经达到了一生的许诺。
  情深,自不用说。
  易佳怯怯的把张纸巾递给张轻音,完全想不出安慰。
  老人接过来擦擦眼角,又笑:“早就有准备了,不用担心我,其实……这样已经比我想得好多了,毕竟你肯回来,不是我独自送他走,也了却了我和你爸爸的心病吧。”
  程然忍不住道:“妈,对不起。”
  张轻音摇了摇头,抿着嘴角再次看向墓碑。
  易佳偷偷的捏了下程然的手,催促他把早就商量好的决定说出来。
  程然略微犹豫之后,又道:“和我们去法国好不好,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果然,张轻音立刻便拒绝了:“我在这里有工作有朋友,和你去法国做什么,你能记得偶尔回来看看,妈也就能知足。”
  易佳有点着急的叫道:“奶奶……”
  张轻音柔和下憔悴而疲倦的脸:“不用劝我,好好的去过属于你们的生活。”
  程然明白母亲永远都会有属于她的主见,强求不得,只好微笑出来:“那么……有需要的时候要告诉我。”
  张轻音点了点头。
  而后程然又从西服里拿出了几张崭新的相片,是盛开的桃花和气质出众的张轻音,尽管岁月已在她的容颜上刻下了深深地痕迹,但是和儿子极像的带笑的水眸,还是神采熠熠,很容易便让人回想起这个女人年轻时的美丽。
  “我爸要看来着,可没来及洗出来他便走了。”
  程然说着,便用打火机把这些定格的影像慢慢点燃。
  风吹来,橘色的花变成灰烬,都不知它们飘落向了何方。
  张轻音微微的皱着眉,忽而拿过打火机问:“你带烟了么?”
  程然微怔后,才从衣兜里拿出香烟盒子递给母亲。
  张轻音抽出了根,不是很熟练的点燃它,亲口吸了下才俯身放在程立行的墓前。
  她淡笑:“你爸看你拍的照片时,离不了这东西。”
  程然不忍再看下去,侧头苦笑:“你们还真的适合过一辈子。”
  老人的语气变得温柔:“时间好快,总觉得你……明天还要去上学呢。”
  陪着母亲静养了一阵子,这个夏天也快到了它的尽头。
  因为给易佳申请的艺术院校已经将要开学,尽管有很多不舍,程然还是听了张轻音的话,收拾好行李要带着小孩儿回北京把最后的琐事处理掉。
  用理智放下悲痛,打起力气认真对待明天。
  这就是成年人都要有的态度。
  只顾难过的易佳不懂,也没办法的跟着照做,拿着自己的箱子打包好了所有奶奶给他的礼物。
  张轻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不允许任何人操心。
  老太太对儿子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和易佳去照了套结婚照。
  当然,穿的都是西服。
  程然对别人的照片态度很挑剔,最后极不容易挑出了张满意的,是外景,他在满是白花绿草的美丽风景中把小孩儿抱起来,两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张轻音也喜欢,去洗了张很大很大的挂在客厅的墙上。
  是如果来了客人和学生,总归要解释的地方。
  这成为她对程然的选择最直接的宽容。
  虽迟到了二十年,却总比没有要好。
  临离开哈尔滨的前夜,梅夕给程然来了电话,他想要好好告别。
  可那时程然正陪着老妈在楼下看电视,是易佳接起来的。
  小孩儿很礼貌,很稚气的声音在梅夕听起来很干净,让他感觉自己是在无端打扰别人的生活。
  所以当易佳要他稍等时,梅夕又改了主意。
  他只是向小孩儿问清楚了航班情况,便挂掉了电话。
  程然不是个虚伪的男人,他若动过感情,必会有始有终,他若不曾,也不会无端给谁希望。
  梅夕的酒宴和告别都没能正式的送出去,大约也是想给自己留份尊严和秘密吧。
  但是临走他还是在机场出现了的,带着一副老朋友的微笑面孔,躲避着张轻音的反感目光,送了些礼物给易佳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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