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迹 第一章
现在的世界崇尚专家,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有专家来讲几句话-------连卖广告,也要找个专家(至少模样象专家的家伙),举着一样产品(例如某牌子的尿片),连声夸口。
楚胜很讨厌这样的“专家”,实在说,是极端憎恨。
因为他们败坏了专家这个名词,因为-------楚胜也是一个专家。
不是举着尿片的那种,是真正的专家-------------笔迹专家。
楚胜经常参加各种大型的书法展览。那天,虽然下雨,楚胜还是去了天宇艺术馆。
艺术馆展出了几位名家的作品,但吸引楚胜的并不是它们。楚胜到那里去,是因为角落里几副冷清的钢笔帖。
那些钢笔帖是几个毫无名气的人所写,大概是托了些关系,可以在艺术馆得到一个展出的机会,平心而论,并不写得如何出色。钢笔帖吸引楚胜,是由于他们用了一些比较新颖的方法来写这些字,而楚胜对于新鲜的书写运力方式,有莫明的兴趣。
专家总有许多特权。
楚胜不需要购买艺术馆的门票,只需对看门人微微点头,就大大方方进了门。在艺术馆里如在自家里熟悉地七转八转,找到孤零零挂着几幅钢笔帖的角落,停下注视起来。
艺术馆的员工急忙端来桌椅,让楚胜舒服地坐下来---------如果你的父亲是艺术馆的最大资助人,你也可以得到这种待遇。
楚胜理所当然坐下来,掏出笔和纸,对着墙上的作品模仿起来。
这帖子没有遵循一般的书写规则,中文应该先横后竖,它却偏偏倒转来,使得笔画间的转折运力都给人不对劲的感觉。
发明这样写法的人真无聊。
会花工夫来模仿这种写法的人更无聊。
虽然这么想,楚胜笔下的字却一个比一个更接近墙上的作品。当他将整张帖上的字重复一遍时,唇角轻微地向上翘了一下。
“你是这个作品的作者?”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问。
楚胜将笔放回口袋,转身。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男人,又高又瘦,艺术馆里没有风,但他站在那里,似乎正被风吹得无法站好般微微摇晃。
“作者?” 楚胜轻视地看墙上作品一眼: “不是。我还写不出这么厉害的作品。” 他嘲笑地回答。
那男人的脸色很苍白,他的五官应该长得不错,可过度的消瘦破坏了他的外貌。他说: “那么,你是在模仿笔迹?”
楚胜点头。
“你对模仿笔迹很在行?” 男人问。
楚胜说: “还可以。”
男人闭上眼睛想一想,说: “我不是很相信,每个人的笔迹都是有自己独特地方的,如果可以随便模仿,警察办案就不用笔迹辨认了。”
楚胜脸色没有变,眼睛深处却猛然闪过一道光。
专家,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挑战专业资格。
楚胜轻轻看着男人,轻轻说: “是么?” 谁都可以听出里面的不自在。
男人温和地微笑起来,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是瘦得不堪: “我并不是有意的。不过……你可以模仿一下我的笔迹吗?”
不等楚胜回答,他掏出一支普通的圆珠笔,在桌上的白纸上慢慢写下一行字。
楚胜耐心等他写完,才低头去看他写的字,差点失声笑出来。
再普通不过的字,就象街上千万普通人的面孔一样。
还以为遇到某个对字迹深有研究的行家。
楚胜懒洋洋掏出自己的笔,在男人写的字下方,刷刷重复一遍,才抬头看着男人。
男人低头看了很久,这样简单的动作似乎也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他将纸捧到眼前,仔细地端详楚胜所模仿的字迹。
“很象,确实很象。” 过了很久,男人才赞叹地点头。他诚恳地说: “我叫黄逸,能请教您的大名吗?”
“楚胜。”
“哦…..楚先生。” 黄逸没有多大的表情变化。楚胜从这一点就知道他并不是书法界的人,只要稍微对这方面有点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楚胜是什么人。
黄逸捧着那张纸: “楚先生,有一件事情,想请楚先生帮忙。”
真是世风日下,连认识都说不上就可以开口要人帮忙。楚胜被黄逸忽然正而八百的请求愣了一下,原本对他不高的评分立即又低二十分。
楚胜看看表,冷冷道: “对不起,我想我现在没有时间。”
“楚先生!” 黄逸有点紧张,他抓住楚胜刚转过去的肩膀,喘气道: “楚先生,请留步。”
楚胜只好停下。因为那只搭在肩膀上的手实在太瘦弱,就象只在手骨上覆了一层皮。如果把黄逸摔开又导致他摔倒的话,那么明天日报的头条就可以写成------《著名专家楚胜于艺术馆出手伤人》。
“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写一封信。” 黄逸说: “每个星期按我的笔迹写一封信,寄到一个地方。” 接着一口气说出一个地址。这个地址他一定记得很深,背得又快又熟练。 “收信人就写-----谢林”
“为什么不自己写?”
黄逸呆了一下,他苦笑起来,摸摸瘦而苍白的脸,问: “楚先生,你认为我还能活多久?我已经是最顽强的癌症病人。”
确实,他活不了多久,任何见过他的人都能感觉到。
楚胜问: “有放不下的人?”
黄逸答非所问: “我今天心血来潮挣扎着最后一次出来看看这世界,居然能遇到你,真是天意。” 他闭上眼睛说: “真是天意。”
“其实…..” 楚胜说: “你可以写好几百封信,托朋友为你按时寄。”
“谢林每个星期五会为我在电视台的点歌节目点一首歌。我每次写信,开头第一句一定会是-------我听了你为我点的某某歌………”
这样的事情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某个快死去的人不想让某人伤心,便在死后想办法一封一封寄着似乎是自己亲手寄去的信。
楚胜没想到居然在自己面前也会发生。
楚胜问: “那后面应该怎么写?” 问了这句话,才觉得自己有点不应该。这样的问题,就好象已经答应了黄逸要求似的。惹麻烦!
显然黄逸也误会了,脸上似乎重新有了点血色,兴奋地抓住楚胜的手说: “什么都可以,长短都没问题。” 他好象兴奋过度,忽然不能自制地咳嗽起来,一下接一下,越咳越急。如果他哇啦一声吐一地的血,楚胜也不会觉得奇怪。
楚胜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有同情心的人。不过,那天搀扶黄逸离开艺术馆的人,还是他。
黄逸住的医院离艺术馆很近,普通大病房,同房的都是病情差不多的病人,死亡就飞舞在头顶的地方。楚胜却不知道为什么,常常会去看看黄逸-------也许是那一阵书法展览太少,这个年轻而不需要挣钱的专家需要找个特别的地方消磨时间。
楚胜去看黄逸,从不带礼物。他就坐在黄逸旁,几乎不说话,随手翻翻黄逸床头的旧杂志。在别人看来,他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沉默地支持地彼此。
除了楚胜,没有人探望黄逸。
黄逸说: “没有人知道我住到这里来,我不想在亲人的注视下死去。”
每个星期五,电视里放出为他点播的歌,他就会请护士为他买来CD,放在床头反反复复地听,直到下个星期,一首新的为他点播的歌出来。
楚胜向来不喜欢管人家的闲事,而且在他心目中,黄逸并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人。但有一天,楚胜还是忍不住问: “既然这么想,为什么不把谢林叫过来见一见?”
黄逸躺在床上,眼睛因为脸极度的消瘦而大得怕人。他听了楚胜的问话,怔怔望着墙上的电视机半天。
楚胜看着他的脸,忽然别过脸去。
他脸上那种用尽生命去期盼的深情,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承受目睹它的震撼-------至少楚胜不愿意。
生命的消逝不如人们想象的美丽。
一月后,黄逸的脸上被覆上白巾。楚胜看着他被熟练地推入太平间。
护士说: “五号床空出来了。” 如此而已。
黄逸死了。
楚胜用他一贯随便的态度,开始写信………..
笔迹 第二章
黄逸死了。
楚胜用他一贯随便的态度,开始写信………..
开始的时候,楚胜带着一定的好奇心。毕竟,他还年轻,象他这种年轻又生在富家的年轻人,有好奇心并不奇怪。
“今天听了你为我点的《水手》,很好听。最近总在下雨,什么地方也去不了,好闷……….”
“今天听了你为我点的《往日如风》。………..”
“今天听了………..”
楚胜按照黄逸所说的,每星期把一封不写回信地址的信寄出去。黄逸的字很容易模仿,没有几次,楚胜就已经熟悉流畅地用黄逸的字体写信。
那个谢林,接到信了么?
厌倦感很快就来敲门。向来骄傲不羁的楚胜,很快察觉到自己的愚蠢。
这样下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即使永远写下去,又有什么好处?不过拖累另一条生命罢了。最重要的是,楚胜一想到要每个星期五听电视台点播的歌,每个星期要固定去做一件事情,就觉得被一条链子勒得喘不过气来。
信他还在写。他开始怀着恶意挑剔每个星期五的点歌。
“又是张学友的歌,你不觉得很土吗?……….”
“我现在一听到英文歌就头疼,尤其是后街男孩的歌………”
“这星期的歌怎么这么忧郁?是你心情不好还是你想我心情不好?……..”
他诋毁每一首为黄逸所点的歌,他承认自己很恶劣。但在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自己是在为黄逸着想,只有慢慢制造误会,才能让谢林不再牵挂这个已经离开世界的人。
可是,两个月后,他又开始厌倦。
八封语气不好的信,谢林应该已经有点心理准备了吧。
在那个阳光妩媚的星期五,楚胜没有再看电视点播。他坐在黄逸曾住的医院围墙外,享受一下午的清新空气,再也没有向谢林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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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终于过去,楚胜感觉自己象被囚禁了很长时间的小鸟,又到了该意气风发四处翱翔的时候。
似乎看着天气做事,各种大型的书法展览活动也陆续展开,连带着形形色色的聚会和宴席,将大大小小的请柬塞满了楚胜的信箱。
许多活动的主办单位都想请楚胜作为嘉宾,楚胜挑了几个比较有兴趣的,答应出席。
周三原本要出席一家画廊的开幕礼,天宇艺术馆的馆长亲自打电话来请楚胜参加周三上午在艺术馆举办的一场关于笔迹的交流会。
天宇是楚胜家族一直赞助的艺术企业,与楚家关系甚深,而且,笔迹交流会比开幕礼的吸引力大多了。
于是,楚胜答应了馆长,另找借口将画廊的事情推搪掉了。
事情往往如此,偶然一个决定,也许,就已经决定了命运。
楚胜偶然的一个决定,就已经决定--------他与谢林的相遇。
笔迹 第三章
参加笔迹交流会的人很多,楚胜无疑是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一个。虽然仰慕他的人大多是有学识的文人,并没有出现如同青春偶像被歌迷尖叫着拥抱的场面,但人们眼中的尊敬和赞叹,还是令人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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