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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的李先生对于威廉而言，是此生中最不可替代的存在。那个时候的威廉还那么小，喜欢李先生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不顾一切。

 

而李先生大了威廉整整十岁，他见过那么多灯红酒绿的世界，威廉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枚作秀用的小小棋子，他怎么会在乎他呢？

 

他也永远不会喜欢上他。

 

中

威廉第一次见到李先生是在七年前。

 

他十五岁，他们村里头只有一个小学，三个班里塞着六个年级的学生，整个学校只有两个老师。威廉读完小学就没学可上了，幸亏他成绩一直很好，老师从村子外面给他带了一套二手的初中教材回来。别的孩子帮父母干农活，或者成天无所事事爬山玩泥巴的时候，威廉就自己坐在田埂上看书。爷爷赶着家里仅有的两头老黄牛上山吃草，傍晚夕阳下山的时候他就赶着牛来找威廉。威廉坐在牛背上摇头晃脑地给爷爷背自己今天自学的课文。

 

爷爷问他：“什么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威廉被问住了，嗫嗫喏喏地不知道怎么回答。爷爷叹了口气，眉头皱起，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说：“威廉，你要到城里去，你要读书。”

 

威廉也想读书，可是怎么到城里去？他只有爷爷，老黄牛和家里的大肥猪，他连村子都没有出去过。

 

后来有一天，威廉坐在厨房的矮板凳上洗碗，村长来了他的家里，和爷爷在外头说话。威廉甩着湿漉漉的手躲在门后头偷听。村长说外头要来一个大人物，来资助咱们这儿，还有电视台会来。大人物说要带几个孩子走。

 

村长走了之后爷爷坐在土炉子边抽了一整晚的旱烟，夹着细细的烟杆子，浓白的烟雾模糊了他饱经岁月风霜的脸。

 

爷爷对威廉说：“威廉，你要去北京啦。”

 

威廉说：“北京好远好远啊，天安门是不是在天上？”

 

爷爷摸着他的头说：“威廉可以看见天安门的，还有长城、故宫。威廉可以去北京读书了。”

 

威廉好高兴啊，枕着爷爷的大腿就睡着了。爷爷粗糙的手一直在抚摸着他，威廉小的时候就没了爸妈，是爷爷的手将他拉扯大的。

 

可是这个时候他已经顾不上爷爷了，他的梦里都是漂浮在云端的天安门，还有长城，还有故宫。还有那个大大的北京城。

 

第二天威廉是被外头的鞭炮声吵醒的，房子外头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威廉被爷爷牵着换上了他最体面的一套衣服，要去北京的兴奋感让他容光焕发，小小的少年像棵小松树似的。威廉和其他几个孩子被村长叫去，村长教育他们，贵客今天下午就要来，到时候你们要怎么说怎么说。

 

威廉和其他的孩子都学得很快，嘴巴甜总是会讨人欢心。

 

下午的时候有好多人进了村子。他们的村子还没有通路，车子都开不进来，那些人都是徒步进来的。威廉看到有好多人扛着大大的黑色机器，黑洞洞的镜头对着他们的脸。他们胸前别着小红花，在道路两旁欢迎贵客的到来。然后他就在人群里看到了李先生。

 

那个时候李先生二十五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在一群腆着啤酒肚脸色谄媚的官员的簇拥下显得愈发鹤立鸡群。他的笑容温和有礼，面容英俊，像是天上皎皎的明月一般。威廉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好看的人。

 

他知道就是这位李先生，千里迢迢从北京赶来，为他们这个贫困村捐助一所希望小学，还要资助十名孩子北上帝都读书，威廉就是那十分之一。威廉一想到是这么一个人来接他到北京去，心脏里就像装满了蛾子，扑扇着翅膀要飞出来似的。

 

李先生去了村长家，他还有好多仪式要做，威廉他们不可能全程跟着。只是在李先生将十个孩子叫去的时候才近距离看了一面。李先生握了每个孩子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指骨修长有力，握住威廉的手的时候威廉抬头怯怯地看李先生的脸，他多么庆幸今天有好好地把手洗干净。李先生见威廉看他，微笑着抚摸了一下威廉的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其他的孩子他都没有问，唯独问了威廉。威廉感觉心脏里的蛾子扑扇得更加厉害了，他红着脸，说：“陈、陈威廉。”他会说的普通话并不多，李先生说话字正腔圆很是好听，威廉不敢在李先生面前说太多话。但是他又很希望李先生多和他说说话，他只是听李先生说话都觉得很高兴。

 

李先生说：“威廉，就要去北京了，高不高兴？”

 

威廉热切地点了点头，渴望的小样子让李先生很是开心。后来记者给李先生和孩子们合照的时候，李先生只牵了威廉的手。李先生比威廉高了好多好多，他还弯下腰来和威廉说话。威廉紧紧地抓着李先生的手，手心里溢出汗来。他怕弄脏李先生的手，又不想放开。

 

他们是坐着大巴离开村子的，爷爷送威廉离开，对威廉说一定要好好读书。威廉说，爷爷，我一定会考上北京的大学，然后接你去看天安门。

 

爷爷说，我们家威廉就要有出息了。他说着，眼睛里水光潋滟。

 

威廉在大巴车上看见爷爷站在村口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了。他的书包里还揣着那本破旧的二手语文书。他就要去北京了，他会知道那句古文的意思的，然后他就会告诉爷爷。

 

李先生并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他自己有专车。威廉和其他的孩子辗转来到市里，然后坐火车北上，整整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才来到北京。北京给威廉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多，他在火车站里被挤得东倒西歪，身后的背包里还揣着爷爷给他的五千块钱，那是爷爷卖掉老黄牛换来的，全部给了威廉。

 

威廉感到有人在扯他的书包，他吓了一跳，身子就被人护住了。威廉被李先生抱进了怀里，隔开外面的人群，李先生抓着之前拉扯威廉书包的人，说：“别乱动，我已经叫警察来了。”

 

威廉迷迷糊糊地跟着李先生去了车站的保安厅，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察对着李先生点头哈腰地道歉，说监管不力。威廉以前觉得警察可厉害了，可是李先生比警察还要厉害，他觉得好自豪。李先生把那个被小偷偷走的小布包还给威廉，说：“你看看钱少了没？”

 

威廉数了数，没少。李先生说：“北京有很多坏人的，你要小心一点。”

 

威廉点点头，北京虽然有坏人，但是还有一个大好人。李先生就是那个大好人。

 

李先生接了孩子们，现在还是暑假。威廉的年纪应该上高一了，可是基础实在是不行，开学的时候他还得重新读个初三。李先生有好多事要忙，不能陪着他们，于是找人带着他们游北京，自己就回去工作了。

 

威廉玩了好多地方，他才知道天安门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一个大大的广场上。他爬了长城，去了故宫。一圈下来被晒得黝黑发亮，瘦瘦的像根小竹竿儿。

 

然后他就很长很长时间没有见过李先生，偶尔看电视的时候看到过。他初三了要考高中，周围的同学都在埋头读书，威廉一开始学习跟不上，后来他晚上偷偷摸摸地在被子里看书，中午饭也不吃，买两个包子凑合一下，在教室里做题。中考的时候发挥得很好，上了一所很好的高中。李先生得知了这个消息，空了一天出来，想带威廉出去玩。

 

差不多一年没见，男孩子长高了，原本黑溜溜的像条小泥鳅，一年下来也捂白了点儿。李先生有一种自家孩子长大的成就感，伸手去揉威廉的头发，笑着问：“威廉想要什么奖励？”

 

威廉的脸蹭地就红了，他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只要是和李先生……什么都可以呀。”

 

李先生笑了笑说：“威廉这么喜欢我啊？”

 

威廉说不出话来，李先生也只是开开玩笑，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说：“那我带你去度假村玩吧。”

 

李先生家的产业很大，究竟有多大呢，威廉说不上来。他觉得李先生就是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忙着工作，能空出一整天来陪他多么难得。

 

威廉就想，李先生对他这么好，是不是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呢？一起来北京的其他孩子，李先生都没有这样关心过。

 

李先生的度假村在郊区，李先生带着威廉去骑马，威廉一点儿也不怕骑马，就和骑家里的老黄牛差不多。倒是他们在度假村里碰到了另外一个男人，骑得颤颤巍巍的，差点摔下来。威廉一个人骑着马遛弯的时候就看见那个男人牵着自己的马走到李先生身边，和李先生说话。然后李先生就教他骑马，坐在他的身后，把他圈在怀里。

 

威廉听别人议论，说那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明星，来这儿蹲李先生好长时间了。剩下的话有些不堪入耳，威廉也没敢再听。他看见李先生环着那个男人骑马，男人笑得很开心，李先生脸上也露出一点笑容来，温温润润的。

 

晚上李先生没有回房间，他让威廉一个人睡。威廉趴在床上睡不着，心里有点难过，又不知道在难过什么。

 

第二天他们回了城，李先生对威廉说，他工作很忙，不能常来看威廉，要威廉好好读书。威廉答应了，目送着李先生坐进车里离开了。

 

他关心了一阵娱乐新闻，果然看见那个男人演了一部什么电视剧的主角，播出之后大红大紫了好一阵。后来渐渐销声匿迹，网上有人说是他的金主抛弃旧爱另寻新欢了。

 

威廉没那么多时间看娱乐新闻，学校里有更多的事情让他烦恼。

 

他上高中了，不比初三的紧张感，高一的时候大家都松懈了许多，互相接触得比较频繁。威廉的一些从村子里带出来的习惯就渐渐暴露了。比如说他普通话不标准，着急了就会说方言，什么东西都是用得不能再用了才换。偏偏成绩很好，人也长开了，浓眉大眼的很是好看，特别招女孩子喜欢。班上有男同学看他不顺眼，就明里暗里地整他。威廉的桌肚里经常被扔满了垃圾，和他一起值日的人总是溜走，什么脏活累活都丢给他做。威廉从小吃苦惯了，也没什么抱怨。男生们的恶作剧就像拳头打在棉花上，让他们更加火冒三丈。

 

那天北京下雪了，同学们都回家了。威廉在教学楼后面的雪堆里找到了自己的书包，书本都被扔在雪里，湿透了。上面还被画满了涂鸦。威廉特别怕冷，可是他舍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从家里带出来的衣服早就跟不上他的成长速度，手臂随便伸伸就会露出好大一截。他蹲在雪里，伸手捡自己的书，太冷了，冷得他直发抖。鼻涕流出来都像要冻住了似的。偏偏眼泪那么滚烫，从他的脸上一路流了下来。

 

他想起李先生说，北京有很多坏人。威廉那么没用，只能被坏人欺负。

 

他蹲在那里，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哭得歇斯底里，满口叫着爷爷。他突然好想回家，回到那个贫穷的小村庄去。他才知道北京不是在天上，有的人在北京像在天上，有的人在北京他依然埋在土里。

 

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把他抱进怀里面，有黑色的伞遮在他的头顶，挡住从天而降的雪。威廉听见李先生担忧的声音：“威廉，怎么了？”

 

威廉心脏里那只沉寂已久的飞蛾突然震动起翅膀来了，一下、两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呜哇一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李先生的脖子。他长高了，李先生抱他变得有些辛苦，但是还是没有松手。李先生摸着他的头，低声道：“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