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曲(训诫) 作者:鹡鸰于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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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谢爷竟然哭了,还哭得这般伤心,叫人听了都忍不住跟着难过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哥终于打开房门踱至沈琼身边。沈琼红着眼抬起头望他。
“昇儿,”陈正晖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苍老疲惫,“我替整个长缘社谢你,救他一命。”
沈琼苦笑,根本说不出话。
“起来吧,好好陪陪他。你们调整一段时间。进京的事我和正竑谈过了,再放一放。事缓则圆。”
陈正晖走后沈琼迫不及待冲进房间去看谢杉。谢杉仍然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半趴半侧窝在床上,两只手虚虚地抱在怀里,眼睛紧紧闭着,满脸都是泪水,胸口还一抽一抽地,没有完全平复下来。
沈琼赶紧先拽过毯子小心地搭在他身上,“伤得特别重吗?到底怎么样了,让我看看吧。给上点药,好不好?”
谢杉还是不想说话,把脸稍微往枕头里埋了埋。
沈琼决定暂时放弃沟通,拿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伸进他脖领子去探了探后背,全是汗,遂起身去打温水弄毛巾来给他擦身子换衣服。结果给他脱上衣拉袖子的时候,谢杉突然一声惨叫,沈琼吓得浑身一抖,这才发现他两只手从掌心到手指都是血檩子。
“天爷呀!大哥拿什么东西打的?怎么还打了手?”
这样的伤不像是扇子戒尺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沈琼没有经验,一时有点发懵。
谢杉总算稍微配合一点,勉力撑起半边身子,让他顺利避开伤处把衣裳褪了下来。收拾爽利了,沈琼小心捧起他的手仔细端详,眉头攒成了疙瘩,“连指缝都伤到了。骨头没事儿吧?你手还能动不能?”
谢爷的一双手非常漂亮。虽不比沈琼的手修长,但尤为比例协调、骨肉匀称,有时候在台上唱送情郎,那小兰花指翘起来,比女人的手还要娇俏妩媚上三分。
如今这手都肿得没有形状了。十指连心,难怪先前疼成那个样子。
谢杉想开口说话,但嗓子干疼得厉害。沈琼赶忙去给他倒了杯热茶。
“没事,喷点云南白药就完了。你别忙活了,让我歇一觉,有点累。”
沈琼掩上房门,歪在外面客厅的小沙发上,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地想着各种纷繁杂乱的事,没过多久也眯着了。等再一睁眼的时候,天都黑了,一抬头就看见谢杉支着胳膊肘靠在窗台子上看月亮;沈琼一打挺儿感觉有东西往下掉,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添了条毯子。
沈琼走到谢杉身边,边打量他的气色边笑道,“这么快都能下地溜达了?”
谢杉嘿然一笑,“废话,又不是坐月子。我叫外卖了,一会儿凑合吃吧。”
“哎,可见着活保尔柯察金了,”沈琼摇着头叹道,“钢铁的意志钢铁的身子骨,您又不疼了是吧?”
谢杉歪扭着倚住窗框,苦笑道,“哪儿能啊。手疼沟子疼腿疼,没有哪儿不疼的。唉,这时候就馋口烟。你看过以前革命烈士受严刑拷打的片子没?人为了扛刑,生吞一包烟,什么样的大刑扛不过去!”
沈琼一个白眼,“哥怎么没干脆打死你?我直接上你坟头去给你插三根烟,连香都省了。”
谢杉莞尔,“玩笑而已。放心,我答应哥了,以后身子不好的时候不沾烟酒,好的时候少沾烟酒。”
沈琼撇撇嘴:“呵呵,你看我信么?”
谢杉的语气轻轻的,极尽温柔,“真的。我还答应哥,以后少熬夜,把童子功捡起来,每天清早护城河边磨功夫去,就当是锻炼身体了。”
沈琼沉默了好一阵,看着谢杉的眼睛问道,“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谢杉不答。
沈琼又试探道,“今天为什么哭了?”
谢杉只是笑,回转过头去,目光悠远。
沈琼不再问。他知道谢杉永远也不会说今天的事了。
那也极好。就一起看月亮吧。尽管不到满月之夜,月尚不全。
(二十二)
进北都,从京津两地开始把西北的相声带向全国,这个计划谢杉绸缪了少说也有三年五载。为此,这些年来他在京津一带的同行里埋下的交情、扎好的藩篱可谓数不胜数。
然而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候,不想还是出了变数。
是他干爹许国瑞老先生叫许伯松带回来的话,说是不知为什么,最近北都的相声界一直在传一个风声,说西北有人要上京来呛行市,想把分社开到北都来;传的有鼻子有眼,北都有霸道些的班子已经准备要当锣背鼓地开始打擂台了。
许伯松是从津门回来的,容色全是焦虑:“小七,北都的事,我爹在津门都已经听说了,可见风声有多厉害。这全然就是冲咱们来的呀!咱们要上京,这本是顺其自然,到底是谁歪曲造谣在背地里嚼的蛆?”
谢杉胸口气血一阵翻涌,沉默良久,终于按捺下切齿之恨,尽量平和地安抚许伯松道:“二哥别急,自来是好事多磨的。既然是谣言,终有不攻自破的一天。当下最要紧的,还要请爹这段时间多跑两趟北都。老爷子不必多说什么,老爷子只要敢正大光明跟同行们来往,就说明咱行的正走得直。我是老爷子螟蛉义子,要是我干了犯忌讳的事,老爷子岂能容我?行里人都是精,闻弦知意,看着爹就明白我的心思了。倘或真还有糊涂的,那就是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也不值得在意。”
许伯松见他气定神闲,也跟着稍微放下心来。谢杉又嘱咐了两遍这事别跟社员提以免军心不稳,这才送走了师兄,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坐了下来。
他心里亮堂。这刀子是谁下的,他压根不用查。
京津两地知道他们要去的都是亲朋好友,只会帮他们造势铺场,断不会传这样恶毒的谣言;那么这样的话只有从西都传过去。
这种拆台断根的手段,他太熟悉了。
当年那人一度害的他差点散班倒台,他挺过来,成了一方霸业。那人自立门户始终难以与他们长缘社抗衡,可是谢杉也从来没有挤兑报复过他们,只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就完了,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虽然牛向腾不厚道,但钱晓聪毕竟曾是沈琼很好的朋友。谢杉从来就不想把事做绝。
谢杉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一个人静了个把钟头,最终也没把烟点起来。
这一天,谢杉应下了一件一直以来没下定决心的大事。每年北都电视台都会办一场全国性质的喜剧比赛,其实之前已经邀请过谢杉沈琼,但谢杉始终犹豫着。因为从前在他的计划中,是在西北扎好了根,再通过专场巡演的方式慢慢向其他地方渗透,这样虽然走的慢,但是稳当、温和,不至于有太大的风险。
如今由不得他再磨叽了。参加比赛,能以最不起眼的方式,最有爆发力地把自己打出去。他首先要让世人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才能把自己想说的话说清楚,讲明白。
他和牛向腾不一样。牛向腾可以使一千种背地里阴损的手段来害他,他却只会用堂堂正正的方式去回应——我永远不害你,我只是要行的比你端,坐的比你直,站在你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上。
谢杉和沈琼终究去了。用的正是谢杉拿命压过的那个作品。
他们一炮而红。
艺高人缘厚,之前的流言不攻自散,北都人民发自真心地盼着他们去办专场。谢杉终于带着他的长缘社,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京了。
等这一天等了太多年,真等到的时候,谢杉的心反而好像很平静,以至于从幕后走上台前的那一刻,如此之大的场馆,他竟然清晰地听到远处有一位观众用不大的声音赞了一句——“好角儿”!
好角儿。
谢杉百感交集。
再熟悉不过的开场词。
“学生谢杉”,“学生沈琼”,“上台鞠躬!”
他却止不住地想多说些什么。
“我们是从西都的黄土地一路走过来的,是北都的父老捧着我们,才有了今天。有人问我是不是打算把长缘社的分社开到京城里来,我说不敢,真格儿的,没有那么大的心。是西都的水土把我们养大的,我们只想老老实实地,给咱相声界守好西北大门儿,不让西北的相声从咱们这一代手里玩完,就是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自个儿了。”
“我们为什么来咱北都城呢?咱不是来跟北都同行们打擂台的,真的,咱们相声全国是一家,都是打朱先生一个祖宗这儿发起来的芽,谁跟谁往上捯三辈儿都论得着亲戚。我们之所以来这儿,就是来跟京城的朋友汇报汇报,让大家伙儿都知道,在咱们西北啊,还有人在说相声。您日后去西北旅游采风,能想着西都还有相声园子,去坐一坐,听两段,那就是您疼孩子的心了。”
“咱家地儿小,各位,您多多担待!”
也怕说得不好,也怕没人捧场,也怕笑得不多,也怕骂的不少。
但是啊……
当黄澄澄的灯光打在台中央两个人脸上,长褂一撩,醒子一摔,纸扇一抬——
路何其远,道何其艰,管他什么妖魔鬼怪,管他多少坎坷荆棘,我们就是要说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说他个人间正道是沧桑。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最后:
今天结文,也许大家可能会觉得略有些突然——怎么这就完了呢?
其实,这篇文章打一开始,就没想着要写长。事实上当初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的,并不很明晰自己究竟要写到什么地步,只是因为有些深爱的东西,那么迫切想要表达出来。
后来,在和读者朋友们的不断碰撞中,我的灵感也在持续闪现,我觉得这篇文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想,已然走的很远了。
就像相声作为一个小小的曲艺种类,可以算是文艺史长河里一件小小的配饰。我自己对这篇《西都曲》的定位,也是很小很小的。我希望它短小、精悍,用不长的篇幅能讲一个还算精彩的故事,这就够了。
相声说的东西,归根结底是要人笑的。它可以有警人的,可以有心酸的,可以有感动的,但一段相声,到了翻底子的时候,终究要能让大家笑出来。笑完觉得还有余味,叫人念念不忘,那就好了。
我写这篇文的心情也是一样的。我无意做特别大的动作,所有的伤痛都是浅尝辄止的,也有酸苦,但伤心要不枝不蔓,最终自然也要停留在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
好像一枚青橄榄,我希望给读者的体验是,口有回甘。
极其感谢每一个愿意听我讲完这个故事的人,特别是不吝笔墨,用心留下长评的朋友们,是你们让我知道在那么纷扰的世界里,有人愿意为我驻足,听我讲故事。我的故事虽然说得不好,但里面藏着我全部的真心,所以能遇见珍惜它的有缘人,那都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也怕说得不好,也怕没人捧场,也怕爱得不多,也怕骂的不少。
只是,我还有一腔血勇。
我愿意永远做一个说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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