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花 作者:喵治·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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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别客气,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
我在办公室隔壁的休息室的沙发上躺下,他坐在我旁边翻看一份报纸。
我睡不着,我也没有期待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能睡着。
他忽然把报纸往地上一扔,道:“看见你现在这样子,我真的很后悔。”
“后悔什么?”我强打着精神问他。
“在学校的时候,那次军事知识竞赛。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为了博得硫夏的青睐,我参加了军事知识竞赛,并且得到了硫夏的冬蔷薇勋章。那是硫夏第一次对我展露笑容。漆黑的记忆蓦然爬上心头,过往的甜蜜全都变成了毒药,我眼前一阵阵发昏。在眩晕中,我听到了迭歌的声音,才从残酷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我知道你喜欢奇瓦利爱尔,故意把机会让给你的。”迭歌说:“早知道会这样……唉,不说了。”
我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说:“何必这样。”
“那时候我喜欢你呢,你不知道吧。”迭歌轻飘飘地说:“当时年纪小,人傻,以为牺牲自己让喜欢的人幸福是很高级的事情。屁,你和奇瓦利爱尔好了以后我一点都不开心。”
这次我有点惊讶,问道:“你不是在和阿梅斯谈恋爱吗?你们的关系好像很不错啊?”
迭歌的声音低下来:“不许我移情别恋吗。”
我忽然为自己忽视朋友们感到有点愧疚。
“阿梅斯,现在还好吗?”
“应该没死吧。我查过很多次,死亡名单上没有他,战俘名单上也没有。我猜他和他家人要么去了鹰岛,要么在义坦力,反正这辈子恐怕再见不到。你不用感慨什么,我都看淡了,都活着就好。他是个傻孩子,傻人有傻福。”
我们同时安静下来。
我又道:“布拉帕要有大动作,首都要动荡了。不然你和我一起走吧,去中部的工业区,或者去东边放羊。”
“我才不和你当逃犯呢,又不是私奔。你们也不知道能不能赢,我还是在这当个闲人的好。”迭歌说:“倒是你去了,真要万事小心。保重啊,乔。”
“保重。”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迭歌。
听到迭歌的死讯时我正在默克军团忙得焦头烂额。罗兰将军和大多数卫国同盟的军官都死了,默克将军被亲卫护送着捡回一条命,但眼睛已经接近全瞎,所有的事务全权交给我处理。军团里的军官们经验也大都不行,毕竟校级以上的重要军官死了一半以上,现在是排长当营长使,团长当师长用。小兵将探子送来的密件交给我的时候,我随便地把它拆开。
一下子没抓稳,纸张轻飘飘地旋转、飘落。我盯着那跃动的白纸黑字,止不住地浑身颤抖。
迭歌死了,早在芽月政变的五天后就死了,他在经历了三天三夜的严刑拷打后自杀身亡。
时间过去越久,我越恨硫夏。在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失败中我渐渐通晓了政事,理智上理解了硫夏当初的选择,可关乎情感,我既不能忘记他,也不能原谅他。
憎恨如同跗骨之疽,深入骨髓,无法拔除。我可以谈笑自若,可以豪情万丈,可以运筹帷幄,但憎恨总是从心底最阴暗的地方冷不防地跳出来咬一口,咬得锥心刺骨地疼。他终于变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一颗时刻等待着爆炸的炸弹,一壶越酿越烈的毒酒。
在与外国势力交涉的时候,我意外地得到了阿梅斯的消息。他如今在鹰岛做食品生意,过得不好也不坏。我本欲联络他,但敲下按键时又犹豫了。我该怎么告诉他迭歌已经死了?我该怎么面对他的质疑和谴责?我连迭歌的墓碑都不能带他去看,他回不了国,我去不了敌占区。
这时候我恨硫夏。
默克将军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经过好几次手术也不能挽救。芽月政变时他九死一生才逃出来,眼睛却被大火熏坏了。我和接管了罗兰军团的波奈将军一起守在手术室门外,看到外国医生走出门,颇为遗憾地摇摇头。这次的手术也失败了,而且默克将军的身体承受不了下一次。他曾经是个意气风发的,钢铁般的男人,如今那双睿智的灰色眼睛再也没有了神采。他得知自己再也不能看见的时候安慰我,说人各有命。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前往首都之前我与他的谈话,但我忘不了。如果不是我,他也许根本不会去首都。
这时候我恨硫夏。
憎恨是没有道理的,毫无关联的时候我也能想到他,恨他。从前思念是一种习惯,现在我的思念成了焚心毒药。他本来是我心底最温暖的港湾,应该在我疲惫时给我力量,如今却是痛苦的源头。来自他的所有消息我都在意,我连逃避痛苦都做不到。
对抗布拉帕真的很难。
独裁者布拉帕统帅四个嫡系军团加上近卫军,另外的四个军团虽然不受他调遣,但名义上得为他提供援助。除了远远超出我们的兵力,他还有共和国军事装备所的技术支持—那可恶的所长虽然看上去花哨风流,却是大陆顶尖的机械专家。相比之下,我们只有三个军团:默克军团,改名为波奈军团的原罗兰军团,和临时凑起来的新罗兰军团。这三个军团里,除了少数核心人物外全是新提拔的年青军官—没有赴过首都那场死亡之约的人。三个军团以默克军团为首,钱由卫国同盟提供,武器能造的自己造了,技术和粮食几乎全靠从国外买—恐怕在普通百姓的眼里,我们才更像叛国者。卫国同盟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一些不甚坚定的资本家萌生了退意,有的背叛了,有的不再给予资金支持。我们在经济上虽然有优势,但是在窘迫的军队力量对比下,这个优势在减少。我们不得不寻找可以找到的一切助力,连在卫国战争结束后退役回家结婚的海门也被我找来。我可以信任的人真的不多,海门向来是不会拒绝我的。
最狼狈的时候,我们被迫撤出我们的大本营—共和国中部的工业区,沿东部通路逃亡国外。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爷爷留给我的那家人人称羡的钢铁厂,却是必须毁灭它的时候。我命人把设备和地面厂房全部用炸药炸毁,决意给布拉帕剩下一片焦土。许多工作几十年的老工人在目睹爆炸时流下了眼泪:工业区很多人都是很小的时候就在厂里做学徒,长大后他们的子孙也迈上父辈的道路,工厂就是他们的家。深刻的耻辱像钉子一样狠狠敲在我心上:祖辈留下的财富,后人却没有能力守护,更莫说这是爷爷专门送给他最看重的孙子的,独一无二的礼物。除我的工厂之外,因无法转移而被炸毁的工厂在工业区遍地都是。因为其中混入了化学材料,垂死的厂房燃烧着青白色的火光,刺鼻的浓烟滚滚而上,被金属熔浆蔓延,整个城市宛如废土。军队里很多人都和工厂有关系,有的是工厂主,有的是工人的孩子,离开的时候人人都有一种悲壮的心情—除非胜利,我们永远也不能回家了。
我们军团威逼利诱了邻居小国的政府,让他们租给我们一块地安放军队。我有一整个军团要养活,但是没有储备足够的粮食。一开始我们总是被布拉帕追着打,军团的兵器、粮草等等都需要不断补充,总是攒不起来。其他时候还好,可以就地收购,但是冬天收购不到那么多存粮,毕竟总不能把百姓自己过冬的粮食收走,于是我们只能向国外买。这是一笔非常非常大的开支,我们就这样撑过一个冬天。在第二个冬天到来时,我发现没有钱了。现在三个军团是各自管各自的饭,谁也顾不了谁,都是自身难保。我只能向卫国同盟的列位成员一个个要钱,然而大家的现钱都已经被消耗得差不多,效益最好最快的重工业工厂也已经被我们炸了,其他产业一时凑不出这么多钱来。三个军团唇亡齿寒,一个没了,其他两个也迟早要完。这是没有血光的战场,我和卫国同盟当真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我联系父母,父母说最后一笔流动资金花在了打点首都的官员,赎回关在政治犯监狱的大哥上面—钱花出去了,大哥也没有回来,倒是大嫂能带着一对侄儿侄女成功离开首都。据大嫂说,政治犯监狱的环境其实没有那么糟糕,舆论也不会允许政府把这些人处死。这稍微宽慰了我们的心。变卖资产是不可能的,这是他们翻身的本钱,而且,倘若我们失败了,他们也需要足够的钱在新的局势下容身。 事实上,现在很多我们的人都不相信我们能成功了。我只能告诉他们,这是一场消耗战,我们没有补给,布拉帕的东西也快花光了。撑过这个冬天,一切也许会有转机的。
他们信不信我真不知道。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若赢了,他们能真正站稳脚跟,成为豪门,若输了,便再和巅峰无缘。
“乔,还有条路你可以试着走一走。爷爷除了给你钢铁厂和矿以外,还在兹威士王国中央银行的保险柜里给你存了点东西,你成年以后才能去取。现在你都二十多岁了,可以去试试看。”
父亲说。
“那是什么东西?”
我问。
“我不知道,只有你才能知道。钥匙在我这里,还需要你本人和你的身份文件才能去取。”
我祈祷那是一笔钱,很大一笔钱。
我当天就和父亲秘密启程去兹威士的中央银行。兹威士是大陆的金融中心,这个国家号称永远的中立国,东西放在这里是靠谱的。
服务人员将我们引入保险柜前。说是保险柜,但看上去就像一间铁皮小屋子。我的心情有点激动,想象着大箱大箱的珠宝,纸钞,或是别的。
屋子里的空间很小,我得弯腰进去。
空空如也,除了一个安静地立在地上的大瓷花瓶。我不禁有点失望。
瓷瓶很美,呈现一种温润的奶白色,上面印着充满伊琅风情的精美纹样。
“上好的骨瓷。”我父亲评价道。
“是古董吗?”
“不算古董吧,我猜不超过一百年,但应该挺值钱的。”
“值多少?”我充满希望地问。
“够你的军队吃三天。”父亲说:“我父亲为什么把这个留给你呢?真是想不通。”
“爷爷的想法谁说得清呢。”我说:“东西放回去吧,好歹是他给我的纪念。”
我端着瓷盘又盯了一阵,爷爷的温度仿佛穿越时空传递到我的手上。不知这东西有什么纪念意义,但既然如此珍重地放在保险柜里,一定是重要的东西,希望我能好好守护。我已经失去了钢铁厂,决心对这个无济于事的盘子温柔一些。
我又想起了爷爷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心中很是怀念。
“父亲,你还记得吗?爷爷年轻的时候得到了一株伊琅野郁金香,带着球茎在海上漂流多日,终于靠这个发了家……”
“什么?他不是做纺织业起家的吗?”我父亲自然而然地反问道。
我有点懵了。
“我想起来那个故事了,那故事你一直以为是真的?不管在帝国时代,还是共和国时期,我们从来没有从伊琅进口过郁金香。伊琅虽然是郁金香的起源地,但是太远了,我们一直都从突尔奇国进口的。他十几岁的时候确实去过伊琅,是跟商队去打杂的,走陆路,但那是他发家好早以前的事情了……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事态紧急,我也顾不上细想。我端详了这骨瓷大花瓶一会儿,决定另找出路。瓶子有一米半高,站在那里像一个小孩子。伊琅瓷器,在我们这里有名的是泪壶、装饰盘、酒器,花瓶也有,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夸张点说,烧制时在粘土掺的骨灰恐怕得用掉小半副牛骨架---如果它是比较流行的牛骨瓷的话。
我正要离去时,父亲叫住我:
“等等。”
“怎么了?”
“看看瓶子底部。有些高级的瓷盘底部也烧着花样的。这个银行租金不便宜,你爷爷也许有话对你说。我小时候,他最喜欢到处藏东西让我们兄弟姐妹找,在木马肚子里放零花钱,把复活节彩蛋放在鱼缸里,直到后来腿不太好了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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