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番外 作者:夏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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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宁砸着石头,哭道:“大骗子!大骗子!”
我赶忙把她捞进了车,生怕引人注目,依宁胳膊腿儿乱撇,眼泪鼻涕齐飞,挣扎道:“放开我,你是个大骗子!”
“依宁,依宁!”我叫她,“我这不是回来了,你冷静点儿!”
依宁抽抽噎噎道:“我讨厌你,你骗我!”
“那你打我,打完了,出了气,就不许生气了。”
依宁还真甩上来个大嘴巴子,打完之后看看手,呆了呆,终于安静了。
我摸着她的长头发,哄道:“你走过来时候说的那些话我全听见了,我不是故意违约,实在是身不由己。”
依宁沉默不语,自顾自地掉眼泪儿。
刘国卿拿出帕子给她擦脸,笑道:“多大的姑娘了,还跟爸爸使性子?”
依宁夺过帕子,十足气概地糊撸把脸,却还残留着哭腔:“那你这回回来了,就不走了吧!”
我僵住了手指,半晌道:“还是要走的。”
依宁再次激动起来:“你就是个大骗子,你走就走吧,还来看我做什么!”
“依宁,你也老大不小了,”我按住她的肩膀,手下还是那么细瘦,却有了担当的棱角,“有些事儿,我不和你说,是因为不能说。我并不想走,也想陪着你,但我自有任务,这任务是为了能让你、让你妈、让你哥你弟,还有全中国的人都过上安宁平静的日子,”我抬头看了刘国卿一眼,“这就是大局。”
“可是——”
“依宁,你认真听我说,”我盯着她的眼睛,让她无处可躲,“你的名字,不是什么要你端庄娴雅、温婉宁和,而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含义。你懂了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你又要走了!”
我叹了口气,她到底是年纪小,又是女儿家,长在满洲国,受的日本教育,没亲眼见过战争的残酷,根本不理解我们这群黑暗里仍坚守的信念究竟是什么。
“算了,”我说,“讲讲家里头咋样了?”
“你自己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回不去,依宁,我回不去。”
或许是她没见过我示弱,此刻怔怔地看着我,好一阵儿,不掉眼泪儿了,也不耍脾气了,小声道:“家里少了好多人,厨子也走了,现在是妈妈自己在做饭。翠珠姐姐来过一次,哭着走的,妈妈给了她一笔钱,但妈妈又说家里没钱了,让我上完这个年级,就不要再上学了,让我跟她学管家,但是弟弟是男孩儿,他是要上学的……”
我知道因为我出事儿,家里光景不会好,却不想已到了这般田地,太太也是无奈之举,可又不想委屈了依宁,遂问道:“你怎么想的?”
依宁道:“我不想整天待在家里。”
“那就跟你妈说,你要念书,但你记着,既然选择了念书,就要好好念,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像你哥那样儿才行。”
“但是家里没钱了……”
刘国卿插嘴道:“这事儿我先前并不知道,嫂子也没和我说,你是我的干闺女,你想念书,我来供你。”
“不行,”我说,“你现在还在警署,不要和我家牵扯过多,依宁念的还是日本人的学校,保不齐哪天查出是你交的学费,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依宁泫然欲泣,我瞅着心疼,又说道:“依宁,这事儿你不用记挂,你想上学,爸爸肯定是能让你上的。”
她点点头。
一直在车外候着的开车师傅敲了敲车窗,说道:“刘文书,时间到了。”
依宁回头瞅我:“要上课了。”
“嗯。”我给她抻抻领子,又塞给她一些散碎零钞,“去吧,好好念。我们见面的事儿别跟别人说。”
依宁拿着钱,却没看,而是说道:“爸爸,你回来吧。”
我给她开了车门:“快去吧。”
依宁眼圈又红了,一步三回头往学校里走。待瞧不见了,刘国卿回过头来道:“你不用我出钱,那是要谁出?”
我说:“没不用你出钱,只是不用你出面。”
刘国卿若有所思道:“……你是想让邹老板出面?人家给咱养安喜,还能再养依宁不成?”
我笃定道:“他能。我不方便出门,就由你去找他,你只管把钱给他,说明情况就行了。”
刘国卿越发不乐意,又道:“这事儿你太太总归要知晓,她与邹老板很相熟吗?”
“他在日本人面前尚有几分薄面,你却不同,我不能让你涉险。”刘国卿仍不服气,被我打断,“邹老板脑子灵巧,这般劳心劳神的事情,让他想去。至于你,不还要跟我忙活找宝藏吗?”
刘国卿神色微敛,方不再较真儿。
他动作快,早早儿地与邹绳祖通了气儿,邹绳祖却没要钱,只说原本给我和安喜的那笔款子还在,给不了我,给依宁也是一样的。
我听了之后,心情十分复杂,比我更复杂的是刘国卿,整日介闷闷不乐,却又不得不承邹老板的情。
我考虑要不要把邹绳祖和我的真实关系告知与他,末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身上流着一半日本人的血。
这一年的初夏,温度并不高,时常阴雨连绵,奉天城外的几个村子遭了洪涝,刘国卿忙得脚打后脑勺,而小小的奉天城,放在世界地图上,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在万里之外,日军从开年在南太平洋上且战且胜,一时风头无量,德国紧随其后,在刻赤半岛大胜苏联。
到了六月,洪涝善后工作正式开始,警署缺钱少粮,捉襟见肘,刘国卿愁白了头。
然而刘国卿不是最愁的一个——与此同时,日本海军在中途岛惨败,沉没航母四艘,伤亡惨重。
日本好大喜功,转而登录巴布亚新几内亚,战争再一次打响。可是美国不会因为日本将尖刀暂时转向了巴布亚而不捅它的腚眼子。
满洲国俨然成了雾霭中的富士山,摇摇欲坠在世界战争的血海中,勉强支撑着日本的门面。
作者有话要说: 中途岛海战了,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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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刘国卿事务繁忙,我并不去自讨没趣,只要他弄来各路史书,有多少,要多少,正史野史、官路子野路子,一定要巨细无遗,全搜罗到我跟前儿来。
接着房门一关,他忙他的,我忙我的。
彭答瑞所说的“大瑞王朝”在正史中并无记载,我便主要去翻阅野史。然,野史亦是基于正史之上的再创作,闷头一目十行的几天,眼前都是花的,依旧没找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魂不守舍地出了房门,刘国卿正在盛粥。他面色疲惫,双目锈然,见到我只得一句:“舍得出来了?”
我大咧咧做饭桌前等伺候,复想到如今是寄人篱下,不好端老爷架子,便去厨房搭把手,却被他请了出来。我不再客气,端碗便吃,三两大口,粥便见了底儿,自个儿去厨房又盛了一碗,转眼看到旁边儿的米缸,只余缸底儿薄薄一层小黄米。
我一大老爷们儿在家不事生产,白吃白喝,连闺女的上学钱都拿不出来,全赖刘国卿养活,心里颇不是滋味儿。当下把粥倒回锅里,背着刘国卿将碗壁细细舔个干净,顺手把碗洗了,待回到刘国卿跟前儿,装作不经意地说:“警署那边儿有啥摆不平的不?”
我想,即使白吃白喝,也不能真就白吃白喝,不如做个食客,给刘国卿出谋划策,这白吃白喝才显得理所应当起来。
刘国卿也是愁了,坦然相告:“说白了,就是没钱,没钱就没粮。如今日本前线吃紧,更不可能管中国人的死活了。”
我笑道:“这还不好办?组织村民吃大户去!”
刘国卿摇摇头:“不仅是吃的,还有住的,安顿好了,还得分土地。”
“这种赈灾的事儿,从前都是宪兵队充大头,这回他们是不管了吗?”
“以前赈灾,哪次赈的不是富户?这次都是些贫苦村民,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宪兵队得不到好处,横沟也不在意,这才轮到警署去端屎盆子了。”
我眼珠子转两圈,转出个阴损招:“倒是有一计,可一石二鸟,就看你下不下得去狠手。”
刘国卿有些战战兢兢:“你一肚子坏水,我不大敢听。”
我揽过他的肩膀,拍了拍,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总要有人来做铺路石,你就是对外人心软。”
“你在埋怨我对内人心狠?”
我心道,对冯虚,你还真不狠,至始至终,你只对我一个人狠罢了。却又不敢触他霉头,转而说道:“方法很简单,叫村民去宪兵队大门口闹去!”
他难以置信道:“这就是你想的招?那宪兵队都是带枪的,几个村民能成什么大事,只能做得枪下亡魂!”
“这叫孤注一掷,不闹也是要饿死,还不如放手一搏。到时候叫几个外国记者在门口守着,拍下照片来,发到外国报纸上,日本正在前线上腹背受敌,若再臭了名声,对我们不是大大有利。”
刘国卿掀开我的胳膊,赤脚在地板上来回地走,忽而抬手指过来,道:“什么时候,你能把你脑子里高低贵贱的那套统统扔出去,什么时候,咱们才能统一战线。”
老子火了:“什么高低贵贱,老子好心好意给你支招,你他妈的爱用不用,但我可告诉你,刘国卿,你就这么拖着,不仅一个都救不了,死了都没处儿埋!”
“他们可都是中国人!”
“就因为他们是中国人!若是日本人、老毛子他们,还臭不了日本的名声呢!”
他又是负手踱步,脚停下来,一摇头:“不行,我做不到,他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汉,是我们的同胞,真要送他们去送死,你行,我不行。”
我冷笑一声,心凉了半截:“自个儿都是尊泥菩萨,还担心着别人。”
刘国卿盯盯瞅着我,说道:“要说古人讲究‘门当户对’四字,你是做大少爷做惯了,看谁都是下人,死一两个也不足为虑,甚至是当着尽忠。我却是在胡同里窜大的,胡同里三教九流,市井凡夫,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要我亲手杀了他们?”
这下子心全凉了,口上却道:“我在跟你说日本,你却和我讲阶级,既然是你提起来的,那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所信奉的共产主义,你真的信吗?它真的能实现吗?”
共产主义是什么,是要消除私有制,但只要有人,人还有心、有头脑,就必定有私心,如何能消除私有制?简直是可笑、可悲、可叹!
刘国卿道:“一个主义,不是让所有人信服,只要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信服就够了。‘华胥氏之国’的愿景,只能存在于黄帝的梦里,现实中,我们都清楚,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你所在的资产阶级,都是富人,可中国有几个富人?多的还是穷人。人,在大家一样穷的时候,才能讲究平均,因为零除以任何一个数字都是零,你可以说我们画大饼,但饿得眼冒金星的时候,谁能分辨出饼是真的假的?”
我被他的不要脸反驳得哑口无言,若真如他所说,那么我甘拜下风。
遂冷哼一声,不再答话,回房继续查找史料。
却又被他叫住:“说完了我,该说说你的进展了。”
我回过身,实话实说:“完全没进展。”
刘国卿沉吟一番,道:“你说的‘大瑞王朝’,恐怕在书里是找不到的,不若再想想,你可还有什么代表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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